放下这边安然无话,却说遥远东天一道林子里走着一位形貌枯朽的老人。天顶透下斑驳月色,照得他的那筐东西熠熠生辉。
他一步一步缓缓踱着,也不知要往哪去。早秋时节一片幽寂,只闻蛙蝉。黑惨惨的林深处忽地走出来个人,急匆匆行路的模样,一身夜行衣靠,腰后挂着个空刀鞘。
“哎,归客,挑一把吧!”老人低声叫道。
那人停下脚步,往近前来,老人借月光打量,见他:天庭前柳发分两叶,脑后马尾低垂,耳若元宝,鼻擎玉柱,口唇珠润,面色虽温却稍显憔悴;眉宇间横挂万古愁,一双眼眸沉静,深藏杀意。
此人名叫陈雨晚,刚出完远差回来。他瞥一眼这老头,又见那堆东西时而幽光凛凛,时而异彩辉煌,知不是凡物,乃问:“此中何物?”
老人将他引至近前,掀帘笑道:“请看。”
陈雨晚凝二目仔细观瞧,只见帘开刹那凄光一闪,刀剑锋鸣。陈雨晚见状微惊,再定睛看时,见群兵锋芒消散,只余一把黑刀在那里灼着漆惨之光。
老人见之笑曰:“归客,看来便是这件与你有缘。”说着便取将出来,递至陈雨晚身前。
陈雨晚低头看刀,再度将那老头打量,良久问曰:“为何叫我归客,你是何人?”
老人再度笑道:“归客自是归客,老朽便是赊刀人。”
陈雨晚不解其意,欲解囊付钱,被那赊刀人阻拦,将刀塞入手中。那老人道:“不急于此时,到时我自会来取。”
陈雨晚问:“何时来取?”
赊刀人道:“待那年群雄散尽,黑凰复归常人,临走前那天下起雨,我便来收刀钱。”
陈雨晚将信将疑,见他确不收钱,只得拿刀离去。
他一路穿出林子,来在好友林暮沉所在据点。林掌柜早在门口迎他,二人移步庭院,在那里早早设下雅宴,只等给陈老板接风。
陈雨晚坐下打趣道:“老林,你好雅兴啊,怎么想起出来挨蚊子咬?”
“说的哪里话,我早早点好了熏香,绝无半点蚊虫,你看那——”林暮沉说着举手引他抬头看,陈雨晚方才恍然大悟,摇头乐道:“真是忙晕了头,连这中秋佳节都忘得一干二净……”
二人笑,乃连饮三杯,陈雨晚开口道:“想我许久未吃月饼,今想尝些新奇馅料。”
林暮沉笑道:“任陈兄想吃什么馅,此处尽皆齐备,请讲!”
陈雨晚闻之喜悦,抬手算道:“我想尝尝蛋黄、莲蓉、黑芝麻、枣泥……”
林暮沉闻言笑,摇头道:“你说的这些恐怕有月饼那天就有了,实在称不上新鲜!”
陈雨晚亦摇首自嘲道:“我往日只吃过五仁,实在土狗尔。”
林暮沉笑,叫人端上各色月饼,二人一同赏月。
酒至微醺,陈雨晚忽觉不得舒展,便将黑刀解下,杵在一边。
林暮沉因问:“方才我便觉此刀面生,不知是从何处得来?”
陈雨晚道:“说来也觉蹊跷,今日路遇一老头,将此刀赊给我,也不知何时收钱。”
林暮沉闻言一惊,忙追问道:“可是赊刀人重现世间,曾留下何言否?”
陈雨晚稍加思索,答曰:“大概是‘熊群散去,黑黄乌龟人’之类的。”
林暮沉沉吟半晌,乃点头道:“确实晦涩难懂,不解其意。”
陈雨晚亦点头道:“的确如此。”
林暮沉又将刀拿在手中左右端详,道:“不过此刀确为宝贝,似有英魂尚存,若能得用可抵一臂。”
陈雨晚问:“有何物?”
林暮沉道:“陈兄有所不知,天下神兵皆有魂在,如今得此兵刃如虎添翼也!恭喜,恭喜!”
陈雨晚闻言喜道:“如此我便受用了,明日早去集会所显耀一番!”
二人月下对饮,困了便歇息,一夜无书,来至次日清晨。
醒来梳洗毕,林暮沉与伙计交代事宜,陈雨晚拿上新刀,二人乘马车前往集会。
一路无话,下车见两头大石狮子分立左右,后出一楼阁,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举目见三个大字——碧生阁。上又另高挂条幅,乃书:东部辖区第138团结互助阳光自律尊老爱幼健康集会所。
二人径入大厅,早有几位常客在里面胡扯多时。这场所人来人往每天也经个百十来号,唯独有四位把这当家一样。此四人乃是结义兄弟,当地青年才俊,人称四少。大爷蒋海平颇有家资,素有义气,已大概将此间盘下来,用作弟兄聚义之处,集会所名称疑似他哪日酒后胡乱取的。二爷花雨天看似整日玩乐,总爱显耀才能,内里却城府深重,好暗下苦功,脾气秉性不似常人。三爷叶渡舟一掷千金,常爱风流,好吹牛皮,人性时好时坏,与二爷意气相投,坏得单纯善良。四爷江浸月跟这三位比稍显内敛,言语间总落下风,早年间被大爷寻乐,后又被三爷寻乐,时常以武力奋起反击。
蒋、花、叶、江四位爷有意剿平本地山匪,正着手筹备,恰逢陈林二位到来。
蒋海平嬉皮笑脸迎来,也不说话,陈雨晚见了也忍不住发笑,蒋海平将他等让至前边,三人往里进。
陈雨晚那刀挂在腰间,宝光若隐若现。蒋海平眼尖,一眼便叨中了,叫道:“诶呀,晚哥,你这小刀挺鲜灵啊!”
叶渡舟闻言两步上到近前,陈雨晚倒也不阻拦,任他伸手就把刀给抻出来了,也不知他看与没看,开口便咋呼道:“晚哥,帅呀!”
陈雨晚习以为常,不予理会,几人过去落座,叫了些茶水点心,又开始胡说八道。
叶渡舟端详半晌,问道:“这刀,是大师工?”
陈雨晚只道:“不知,白来的。”
蒋海平坏笑道:“晚哥又谦虚,我估摸着没个千八百两都下不来!”
旁的那些位也都是满眼羡慕,宝兵刃可遇不可求,若有此一物傍身,光是玩票耍范儿也知足了。
叶渡舟将刀交回来,众人问来历,陈雨晚笑而不答。
夜羽一向行事诡秘,兄弟几人也不好多问,一来二去又说回剿匪之事,到义愤填膺处,蒋海平拍案道:“殷枫那厮真该死,我必每天去有关部门举报他!”
叶渡舟亦愤慨道:“那算个什么玩意儿,胳膊给他卸了,腿打折!”
林暮沉因问:“不知此人所犯何事,众弟兄为何如此激愤?”
四爷江浸月道:“林掌柜有所不知,此人贪得无厌,纵容手下欺压乡里,进猪圈掏猪,钻羊圈抢羊,拽狗尾巴,熊小孩糖,踢厕所门……”
林暮沉顿首道:“果然十恶不赦,不知诸位如何打算?”
蒋海平道:“这不,老二今日去招募乡勇,那边又请了文书拟写讨贼檄文,我等一会安排锻刀买马,操练些日子就削他丫的!”
林暮沉闻言道:“如此安排甚是妥当,我们不多叨扰,自寻些事做,诸位请便。”
众人道:“林掌柜,夜羽兄,请便!”
言罢二人起身,去柜台寻些活儿干。
浏览片刻,林暮沉问道:“刺杀督邮,怎么样?”
陈雨晚似乎假装翻看,只问:“谁家的督邮?”
林暮沉答:“自然不是皇帝家的。”
陈雨晚只道:“杀。”
二人随即起身,与那几位打过招呼,便动身出发了。
天景云月相依,放出茫茫辉光,洒在林间树梢。
陈雨晚蹲伏在一根粗枝上,单手扶着树干,嘴里叼着根竹签,一动不动地把视线聚焦在前方的枝叶缝隙里。
后方林暮沉则是笔挺地站在树尖上,看着远处惊起的飞鸟,开口道:“来了。”
陈雨晚微抬一下头,微调身姿,手扶上刀柄,作离弦箭势。
时间悄然而逝,马蹄阵阵,辘声隆隆,渐近。
陈雨晚轻闭眼帘,微咬竹签,静静聆听远方声响。
林暮沉看着他背影,无奈苦笑,心说这一票看来是不需要自己出手了。
终于,马车的顶棚暴露在视野边缘,同时,陈雨晚如利箭般纵射而下,挥刀斩过,车轿裂为两段。
四下人马皆惊,散在周边,围作一圈。马车爆开,木片乱溅,一人从车内飞跃出来,看来刚才那一刀并未砍中。
“他娘的,马了。”陈雨晚暗骂道。
督邮叫道:“大胆刺客,还不束手就擒,知道我是谁吗!”
陈雨晚答:“不知道,请君速死!”
督邮四下呼道:“来人呐,捉了这狗奸贼!”
陈雨晚举起刀来,月光下刀锋寒光湛湛。
众人不敢轻举妄动,边围边盯着那个刀尖。正此时,陈雨晚却突然一口将那竹签吐了出去。那督邮无有防备,直被扎在脸上,疼得呜嗷乱叫,转身便跑。
四下众人措手不及,一时胡乱吼叫起来。声威之下,不少人就开始往上冲,势要乱刀劈了这刺客。
陈雨晚那边不慌不忙,不知何时一颗爆烟弹已握在手中,见他往地下一砸,烟尘暴腾,即刻遁去身形。
正寻不见踪影,突如其来,陈雨晚从烟里蹿出,直冲那督邮追过去,一刀扎透后心。
“督邮伏诛,杀人者东天夜羽是也!”陈雨晚喊罢甩手又下一颗爆烟弹,走将去了。
他蹿上林梢,见到林暮沉,两人互点头,并向而走,只见林暮沉手中捏动术式,事先备好的机关便启动,听得几下爆裂声响,一片大树齐腰折下,断了追兵的路。
两人在树尖跃走,林暮沉打趣道:“这次也忒慢了些吧?”
陈雨晚道:“砍歪了。”
林暮沉笑道:“哈哈哈,不愧是你。”
二人一路出了树林,往驿站方向赶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