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隆从院落里走进大厅的时候,感觉到今日的气氛有些异样。
他远远地看见自家军使坐在阴影里,脸色比平时要更加阴沉几分。
吴隆走上前,拱着手道:“军使。”
周宏义抬起眼盯了他一瞬,点头道:“坐吧。”
吴隆便在旁边坐下,他知道是有大事发生了。从那几个临安来的使者与军使密议后,他便一人在这里坐了许久。
但他没问,等了许久,才听见周宏义说道:“让兄弟们收拾行囊吧,准备回临安了。”
吴隆一怔,随即大喜:“能回临安了?以后不来这里了?”
周宏义点了点头:“朝堂有人要搞事啊,贾相让我们看的这张牌藏了这许久,想来是要用上了。”
吴隆一个低级军汉,对那朝堂纷争毫不关心,只是十分敬佩他们看守的这位奚先生。他顿时想起了陆知县和他那位貌如天仙的夫人,心里略迟疑了一下,便将之抛开,笑道:“大伙儿肯定都欢喜得很。”
周宏义点头道:“辛苦兄弟们这许久,早该回家了。”
吴隆点着头,但他作为周宏义的心腹,却敏锐地发现后者似乎心事重重,殊无欢喜之意。
他犹豫了一会,小声道:“军使可是忧虑……”
“没你的事。”周宏义淡淡地说道。
等吴隆退下去许久,他还在大厅的阴暗中一直坐着,听着外面军士们传来的欢呼声,脸上仍是面无表情。
周宏义的家在临安,家里有父母妻儿,来钦州数年只回去过两次,此时的表现却完全不似要归家的模样。
“临安啊……”又过了许久,他才喃喃地念叨着,眼中露出一丝忧惧之色。
回到后宅,周宏义的两个小妾正兴奋地说着什么,看见他后忙不迭地奔过来,兴高采烈地道:“官人,听说我们要去临安了?”
周宏义看着她们,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两个小妇人都是笑容满面,她们都是钦州人,是周宏义在当地纳的,能去到临安那样的繁华之地,自然是喜不自胜。
两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又各自进房收拾行囊。
周宏义跟在后面,盯着两个小妾的背影。他的右手不知不觉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眼睛里闪着阴冷的光芒。
但最终,他的手缓缓滑落下来,眼中的冷意也缓和了许多。
换成数年前,他根本不会有任何迟疑便已动手。
至于目的,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给贾相一个态度,表明自己在钦州的尽忠职守,不至于带无关之人回京。这其实也是可有可无的事,但在他眼里,这两个小妾的价值几乎本就略等于无。
周宏义曾是一柄利刃,醉心于杀戮,手中沾满鲜血。贾似道将他派来钦州,也是有见他杀戮过甚,性格过于阴冷,让他清静几年的意思。
也正是这几年的改变,让他此时心肠软了下来。罢了,带回去就带回去吧,贾相也不会在意这等小事。
两个小妾还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去京城的事情,浑然不知已逃过了一劫。
……
陆鹏也很快得到了消息,他有些诧异,怎么都要回临安,但想想也是合理的。
正因朝堂纷争,吴潜旧党再起,与之关系密切的谢方叔等人又蠢蠢欲动,贾似道也就想把奚洪轩这张牌打出来了。
他当然不会直接将奚洪轩推到皇帝面前,对于这些政客来说,有的是使用的方法。
只是陆鹏是绝对不会就这么让周宏义带走奚洪轩的,他思忖了一阵,便派人去请周宏义一叙。
双方在钦州颇为和睦,彼此利益纠缠甚多,周宏义本来在临行前也是要与诸人一会的,于是便欣然前来。
县衙的一处小院中,陆鹏将其他人摒退,神情凝重地拱了拱手:“周兄,听说你要回临安了?”
周宏义点了点头,看着他沉吟道:“陆兄何以教我?”
陆鹏忽然就放下心来,周宏义这个人喜怒不形于色,看不透他的心事,但这句一说,很明显他也是心存顾虑的。
顾虑什么?自然是当前的局势。
临安之危,或许天下人还没几个有清醒的预见;但贾似道之危,但凡有见识的却都看得清清楚楚。
新政是贾似道在国家危难时的无奈之举,但恰是因此,让他和宋朝最强大的地主士大夫阶层站到了对立面。
一旦稍有不顺,天下皆敌,一旦失势,死无葬身之地。
周宏义的顾虑,固然是顾忌回到临安后会随着贾似道玉石俱焚。也更说明了他对贾似道的“忠诚”,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
两人都是聪明人,又利益一致,陆鹏也就不再说废话,开门见山道:“我建议周兄暂时不要回临安的好。”
周宏义皱了皱眉,摇头道:“贾相手令,如何能违?”
陆鹏笑了笑,低声道:“从此地到临安,数千里往来,即便是快马疾驰,也要一两月之久,只需要行一个‘拖’字诀,只使者往来数次,便是一年时间。”
周宏义想了一会,摇头道:“不妥,便是拖得这一年又有何用?反倒平白让贾相对我生厌。”
陆鹏摇了摇头,向旁边的小亭指了指,两人走到亭中坐下。
“若是在平时,拖这一年自然是没用。但如今的局势,却只数月半年便会不同。”
周宏义沉吟道:“陆兄请赐教。”
他是一个武夫,南宋的抑武之风虽然较北宋稍缓,但面对文官时仍然是抱着仰视的心态。
更何况周宏义确实是相当佩服这个小知县,他是亲眼看到这钦州如何变化的。
所以,他确实是抱着请教的心态。
陆鹏顺手捡了几块石子,摆放在石桌上,笑道:“周兄请看,此是如今天下局势。此是临安,此是襄阳……”
说完,他伸指一弹,将代表襄阳的小石弹得直飞出去,嗒地掉到亭外草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