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天下糜烂,百姓从贼,可是何来贼匪纠集,这只有一群抱团取暖的苦命人而已,生力或为地主卖命,或守御寨子安危,老弱做些手工,照料着幼儿,在这乱糟糟的世间一同生存。
这时一道急切瓮声传来:
“重二!寨主那老竖狗贼,竟当真敢对小姒儿下手!”
来人是华云龙,年纪相仿的少年,身形魁梧,骨骼雄奇,毕竟他祖上是回鹘人,南宋开庆年间迁至定远,眼下虽是汉回,但承自先祖的体貌犹在。
两月前,华云龙双亲过世,家中仅剩的救命种粮也被税吏夺走,少年怒火中烧,趁着夜色宰了税吏逃出定远县,一路南下,在滁州荒郊撞上方临此间的朱兴盛。
后有元廷骑兵追杀,这厮观朱兴盛气韵似州学儒生,大抵怀揣交钞,欲诓往韭山据地为王,当即便拽上一头雾水的朱兴盛夺路便逃。
一番结识,才知也是个囊空如洗的落魄人。二人叹息,遂朝突炊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趍跄,却见处处灾荒,疫疾横行,炊烟少闻。
俩人兜转一圈,南下之地穷困潦倒,复又北上,行至濠州已是蓬头垢面,衣不蔽体。
此时濠州城的达鲁花赤奉命监察民间,二人行头无异流民,自是入城不得,俩少年再难捱住,晕厥在废弃的牛铺马站,幸有善人苏继施舍衣粮,才不至饿死在这世道。
这苏继几代经商,虽为濠州地主,却不曾压榨百姓,反而在这灾荒当下乐善好施,矜贫恤独。
其一侧室生有小女苏姒,碧玉之年,妍容清丽,扮相稚嫩,某日达鲁花赤碰见,立时惊为天人,几经骚扰,苏父忧心惊惶,资以交钞,才让二人带小女离去避难。
种种经遇,二人算得上是过命好友。
华云龙往这边奔走,手里倒提一把铁?。
到得近时,往那儿一杵,遮住散落的日头光线,大抵穿不惯长袍,索性上半袍子紧在腰间,寒风从敞开的衽口灌入,也未觉察冷意,大咧咧提着?头,杀气腾腾。
方才尚远,且声音低沉,朱兴盛未能辨清,只听得小姒儿几字。见华云龙这般阵仗,登时直起身,肃声询问:“小姒儿怎么了?”
那边厉声道:“李升那混账要绑了小姒儿卖去定远县,你定主意,咱这拳头不惧再染他人血!”
朱兴盛闻言,起先只是一怔,随后目光凝起,面色一点点簇起寒意。
“铁?给我。”朱兴盛接过铁?,掂了几下,目光看着天边,又落回寨子,“阿姆几人今日还未去往定远县,都找来吧。”
先前固然有过类似担忧,一众流民聚拢的寨子,泥沙俱下是常态,可这时真遇上了,忽然有着当头棒喝的感觉,许多不久前没头绪的事一点点明朗。
有人的地方向来逃不开江湖宿命,什么是宿命,安身立命、利益争夺、恩怨相报、觊觎妻女……当诸如此类的强烈想法出现,宿命由此展开,但一切手段的实施需要人手,势力由此诞生。
以阿姆几人为首的势力胜在人多,当时整个村逃难出来,叔父伯父一堆,若其善以利用优势,便会拥有足够影响寨子人心倾向的话语权,可终究朴素,只求自保。
眼下找来他们的试探意味其实相当明显,如今世道不算很好,但更多事情依旧秉承着一套既定的秩序规则,兵过如篦似的惨况还未发生,但小姒儿的事让他清醒认知到之前的想法实在有些愚蠢。
便是自己为明朝开国皇帝的二哥,可那也是十七年以后的事,这其间的岁月战火无情蔓延,生死全看运气,没死才配享宗室特权,死了只能衣冠入皇陵。
这时无论如何也要顾及当下,班底组建总得做起来,这是一条长线,估计得一些时间,但再不能平淡糊涂的活下去。
华云龙一怔,这时反应过来:“难怪此前你资以交钞医治他们家中老弱,后又几次贴补所需,原来如此,你早提防这天。”
说着脸上郁怒:“小姒儿本该衣食无忧,被迫同咱落脚此地,不应如此遭遇,那寨主李升奸诈不堪,行事过于私利,几度克扣寨子物资,早犯了众怒,眼下人心向咱,干他个鸟!”
“这般人心不可依仗,牵连自身如立危墙之下,立场在哪边终究两可,不能完全信任。”朱兴盛提醒着,随后似是自语,“只需要一个暂时的态度。”
华云龙“哦”了一声,舒展着筋骨,若有所思。
二人分开。
朱兴盛肩头扛着铁?,目光冷冽。
入寨有些时日,很多人他摸查得清楚,李升尤其透彻,曾入白莲教,同定远县富户郭子兴相识,后得其接济侥幸入寨为主,几分照拂是有,算不上倚仗。
一直以来自己沉默寡言,一副清瘦文弱的模样,但前世的他自幼苦练戚家枪,杀招造诣不低,实力是有。如今予人恩惠,交好人际,人情也到位。
可说到底这些终究没摆在明面。
小姒儿本就貌美,又正值碧玉之年,先前便是有人如何的居心叵测,面对华云龙那寨内鲜有敌手的雄奇身板总也要掂量掂量。
但毕竟独木难支,眼下李升撕破局面,这买卖算计到小姒儿身上,合该用来开刀立威,让自己也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