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静默。
因为这一番拷问太劲爆了。
挤在那三五排陶几前,本来因为论功行赏争着‘你撒谎,那个敌人在被你砍倒之前已经被我先射中了,某某可以做证’的军士们都齐齐的看向这边。
再没人吵闹争执,也没人再纠缠不休了。
元遥很懊恼:自己早该出面制止胡定邦的。
一个小小的军将,竟敢谴责小皇帝!
朝廷的体统何在?圣上的威严何存?
元诩却不这样想。
他随时可以让羽林卫堵上胡定邦的嘴巴。
但他没有那样做。
就像芮良夫向周厉王进谏时所说的:对于暴涨的河流只宜疏浚、引流,而不能一味的堵塞壅滞。
一味堵塞的后果,就是堰堤决溃、一泻千里:良田漂没,化为水乡泽国,人民成为鱼鳖虾蟹的口中食。
堵住河流的危害已经这样大,而堵住人们的嘴巴不让其议论,负面情绪长时间得不到宣泄也会像水势一样越涨越高。
最后终将造成政治上的‘大决堤’,其害处更远超前者。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国语·周语》和《史记·周本纪》都记载:当时傻缺周厉王苦于财政困难,任命荣夷公对百姓横征暴敛,甚至到了捕鱼砍柴、吃饭睡觉都要交税的地步。
士农嗟叹,民怨沸腾,于是大家伙儿聚在一起,开始街谈巷议——‘谤王’(说周厉王的‘坏话’)
芮良夫于是劝周厉王:民众的心声不能不听啊。
大家既然都在议论,说大王您的做法是错误的。
您就应该体察民情,废除这寅支卯粮的弊政啊。
周厉王满不在乎。
不就是管不住自己那张臭嘴吗,这很容易:大王我来替你们管。
于是他又将卫巫任命为‘情报总管’,终日致力于‘止谤’,大肆搜捕迫害那些敢于说自己贪婪聚敛的百姓,好多人因此死于非命。
大家受到这种白色恐怖的威迫,走在路上遇到相识的人,也不敢再开口打招呼了,充其量就眨巴一下眼睛,用来表示‘早上好啊,您吃了吗’之类的,留下一个成语——‘道路以目’。
这个昏招迭出的傻缺当然也不可能长久的坐在王位上,不久之后国人发起暴动就把他赶下了台,大家另选了两位姬姓宗亲——周定公和召穆公共同执政,史称‘周召共和’。
这也是元许所在的时空中,20世纪初的中国学者把republic这种西方政体译为‘共和国’的缘由。
历史是一门有益的学科。
尤其在当你发现一些古人处在和你类似处境的时候。
元诩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胡定邦会拿‘不孝’的大棒子砸自己。
不想让他说话也很容易。
即使杀了他,也没人能够指责自己:毕竟他所在的千金堰虎贲营是山胡叛乱的源头,叛将刘蠡升更是藏匿在他营中近两年时间,一个御下不力的失察之罪是合情合理的判决。
可是,难道要把每一个议论自己‘囚母失德’的人都寻个由头治罪杀掉?还是像姬胡那个傻缺一样,派出密探四处打听,对每一个非议自己的百姓都从重从严打击报复?
且不说值不值得,纵使自己有这个心,现在也没这个力啊。
情报部门若是机能健全高效运转,山胡又怎能在洛阳掀起偌大风波,事先没让官方觉察到一点蛛丝马迹?
即便情报部门在自己的手上从无到有一步步发展壮大起来了,自己也不想把有限的资源放到这种事情上:魏国已经进入风雨飘摇的动荡期了,唯有稳定内部、整合资源——团结一致才有可能避免覆灭啊。
至于胡定邦说的这些,元诩穿越第一天其实就知道了。
自己孤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两眼一抹黑,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想要活下去,除了过去看过的一些杂七杂八的史料外,别无傍身之技,所以在再三确认自己是真的穿越了之后,元诩当天晚上就把记录北魏一朝断代史的《魏书》飞速的闪现了一遍。
贪多嚼不烂,效果当然不理想。
成千上万的人物和错综复杂的关系令他头昏脑涨。
于是元许转而重点关注其中的《帝纪第九》和《列传第一》。
没错,《帝纪第九》记录的就是北魏‘肃宗孝明皇帝元诩’一辈子的大事小情,从生到死事无巨细。
而《列传第一》中记录着北魏一朝二十五位皇后的生平,其中就有自己的生母‘宣武灵皇后胡氏’。
只是,书上没有写她的的闺名叫做‘胡灵灵’,更没记载什么‘真儿’。
平心而论,十年的时光,一个人确实能改变很多很多。
凡事总有个发展变化的过程。
一个罪犯,在平生第一次作案之前的十年,是不该被视作罪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