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和商会要不是看着萧宪良和况旌的面子,明里暗里的向着他和永安堂,能不能撑到两个丫头出嫁都难说。冯立嶂绕着池塘走了一圈一圈又一圈。方子期呀方子期,你到底在哪儿呢?你若是回来了那就真刀真枪的当面来找我,何必躲在暗处使这些下作无赖的手段。宁波就这么大,我就不信我找不到你。
转着转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后园子的湖边。点点星光洒在水面上,一片金光闪闪簇拥着朵朵睡莲,越发清新可爱,可是他却没有心情欣赏。望着这些光点,真实又虚无,如同自己这一辈子所追求的这些名利一般,都是浮光泡影。他愤愤的从台阶上捡起一块石头,重重的砸进水里。飞起的水花溅到了脸上,凉津津的。水面一阵摇晃后,碎了的光点又重新聚合在一起,那是那么耀眼、那么虚幻,就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慢慢踱着,到了沉香院的门口,大门紧锁,门楼上两只红灯笼隐隐透着光,在璀璨的星光、月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个夜晚,他也是这样不紧不慢的到了一扇紧闭的门前。他敲了很久门才打开。他却一点也不生气、一点也不着急,等了那么久他还很喜欢,他就是想进去,非常想进去,等多久都可以。他明明知道门后的人并不喜欢他,甚至时时刻刻都想着离开他,可他还是想进去,进去哪怕只是看看也好,连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可是今天,他明明知道门后有一个十分喜欢自己的女子在等着他,他却没有十分的性却敲门,也没有十分的兴趣去见她。说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自从她走后,自己就很少再到后园子里找人说话聊闲天了。不是没时间,是没有那个劲头、没有那个兴趣。没人陪着画美人、没人一起品字帖、没人手谈到天明,总觉得跟谁都没话说,说了他们也听不懂。冯立嶂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慢悠悠的往回走,月光下的白降桥白的透亮、宛如嫦娥飞舞的衣袖轻轻飘落水面。出了月亮门,穿过花园,走过拱桥。又到了新修的檀香园,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听得草虫鸣叫、夜莺啁啾,各色花草摇晃着脑袋在晚春的和风里昏昏欲睡。这个新院子他十分满意,特地从苏州请了工匠设计的,一步一景、精巧绝妙,这样的布局结构在宁波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廊下两排九子登科的宫灯,寂静的跳跃着烛火,一路指引他往后堂去。乔月娥还没睡,靠在小花厅的贵妃榻上闭目养神,在边上捏肩捶腿的丫头见他来了,慌忙跪下行礼,他摆摆手示意他们都出去。自己拉了一只小梅花凳出来,在乔氏边上坐下。乔月娥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故意装睡,竟一动不动,不转身、不出声。
冯立嶂几乎是贴着乔月娥的耳朵说“我知道你没睡着,我也知道你根本没疯”!
乔氏的手微微攥起了拳头。
“你装疯我不怪你,正值多事之秋,你疯了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但是不该让孩子们担心,珊丫头大老远的从京城派人来看你,珍丫头日夜不离的伺候着,她身子原本就弱,现在累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我劝你差不多行了,折腾的太过,不光无法自保可能还会连累别人。账上近两年亏空不少,接二连三的折了好几家分号,都是面上风光,实际并没有多少进益,我都是用老本强撑着。两个丫头的亲事都定了,你都听说了吧都是顶好的人家。我知道不乐意听这些,你总觉得我委屈了咱们的女儿,我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可那时候难呀,实在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四丫头的亲事是我和范永璟极力促成的,三丫头……算了,不说这些了。说起来,我还是羡慕你的,在这个节骨眼疯了,撂下这个烂摊子享自己的清福。乔月娥,我对不住你,方子期……真的回来了,回来找我报仇了”。
乔月娥的身体突然一阵战栗。冯立嶂赶忙抱住她“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伤害你,他要找的是我,新仇旧恨我去跟他算,你护好自己跟珍丫头就行”。
乔月娥突然结结巴巴的说“你确定?他,真的回来了”!
冯立嶂无奈的点了点头“是,我让陈连生去京城打听了。从最初董六的事,到后来府里失窃、失火,几家铺子出事,桩桩件件留下的蛛丝马迹,都与他有关。乔月娥你若是想继续疯下去我也不怪你,只是你既然选择了养病,那就不要再插手其他的事了。府里就交给方灵仙照应,她好歹也生了五儿,我不能对她太过苛刻。这些年因为你跟素素的缘故我对她也疏远了不少,可孩子渐渐大了,我不能不顾着孩子的颜面。至于珍丫头,我想等两个小的都嫁出去后,也给她再找个人家,哪怕普通一些,好歹是两个人过日子,不必熬得那么清苦”。
冯文珍陪两个妹妹昨晚针线,出来后看到月色如水,自己也睡不着就带着紫竹青竹往母亲这儿来了,刚到门口就有丫头跟她说老爷在里面,父亲也不常来探望母亲,担心自己冒然进去打扰了他们,就想在后堂喝茶等着,谁知刚进去就听到父亲说等两个妹妹都出嫁后把她再嫁出去。一时间心跳加速、双颊通红,拔腿就跌跌撞撞的往外跑,紫竹、青竹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也只好提着琉璃灯跟着小姐一起跑。
再嫁一次、再嫁一次,冯文珍在心里不断的重复着。再嫁一次,自己做梦都没想过的事情,嫁给谁?这个时候的自己还能嫁给谁呢?自己都三十二岁了,还能嫁谁?冯文珍一言不发的回到木香院,独自坐在窗下,从锁着的一个抽屉里拿出厚厚的一摞信,一封一封的拿出来读,这些信显然是已经看过无数遍了,信纸的边角都有些卷起来,有些字迹因为眼泪的缘故也变得模糊。嫁给谁呢?嫁给他吗?可是和他似乎已经没有可能了,嫁给别人?心里又一万个不愿意。萧安良曾说愿意和她一起守着几间草屋、几亩薄田在远离人烟的地方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不必再理会人情世故、纷扰纠葛,就他们俩闲来驾着小舟、泛舟湖上,她抚琴、他吹笛,那才是神仙般的日子阿。想着想着仿佛看见了似的,仿佛自己已经和心爱之人置身竹林、湖心,依偎着他厚实的肩膀,自己整个人都温暖起来了。窗外不时送入徐徐清风,今晚的虫鸣好听极了,一点儿也不聒噪,随风进来的花香如蜜一般香甜,沁入心底,深入骨髓,又从心底里溢出来,在脸上开起一朵绯红的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