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表示自己的坦白,他先回来向沈之恒报告了水龙头的方位,顺便也说明了电话机的存在。他打算先和横山公馆取得联络,问问横山瑛是否知道黑木梨花的所作所为。要不然也没别的办法,现在这个世道,他总不能报警求助。
厉英良只能听到他的质问,米兰和司徒威廉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他不止是看了厉英良,目光也扫向了司徒威廉。“你们”之中,大概只排除了米兰在外,虽然米兰出现得也很诡异。
沈之恒想了想,同意了。
李桂生距离手雷最近,这时候耳朵已经被那巨响震得聋了,四面漆黑一片,所以他的眼睛也暂时算是瞎了。厉英良对他嚷了几句,他听不见,于是扯过了他的手,在他掌心上写字,他呆呆的,还是没反应。沈之恒这时说道:“我能从这里走到牢房里去。可是然后呢?然后怎么办?你们到底在捣什么鬼?”
厉英良认为黑木梨花之所以没有截断此地的电话线,是因为她不熟悉这里的情况,是想切断而不能。如今负责此地电话总机的人,是个老通译,这通译精通中日文,平素独自守着一座小小机房,那机房距离地牢还隔着两座房屋。厉英良怀疑黑木梨花还没来得及去发现机房,所以在电话接通之后,他几乎是抢着先说了话:“我是厉英良,请火速给我接通横山公馆机关长办公室。”
日本兵继续向前冲,而在地下深处,厉英良摇晃着站了起来,并且还搀扶起了李桂生。
然而回答他的,是个熟悉的女子声音:“厉会长?”
这样也好,无论里面的人是死是活,至少不能再从这条通道逃出去了。
厉英良问道:“黑木……课长?”
手雷是柠檬式的小手雷,一起冒着烟坠落下来,光斑随即消失,是上方的人也跑开隐蔽了起来。一声巨响过后,洞口腾出了淡淡的烟尘,士兵凑过去再一瞧,发现这处地洞已经被大块的水泥和瓦砾堵住了。
那边的黑木梨花说道:“横山瑛已经撤了我的职,我已经不再是课长了。”
日本兵只知道自己所追捕的对象,是个极端危险的人物,到底有多危险,上头长官语焉不详。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掏出了两枚手雷。
厉英良听她说话还是那么和蔼爽朗,心内越发狐疑:“那您今夜为何还要带兵过来突袭我呢?现在这个地方是归我管理的啊。”
李桂生刚刚爬出不到一米远,他的后方落下了一大片光斑,是地面上有日本兵发现了这个地洞,正开了手电筒向下照射。这地洞幽深,上面的人虽然能够看得到底,然而并没有胆量贸然下洞,况且洞壁光溜溜,没处抓没处蹬的,除非腰上系了绳子,让同伴将自己吊下来,否则有胆量也没法下。
黑木梨花低低的笑了一声:“我是得到了相川大将的命令。”
米兰“嘘”了一声,而上方远远的响起了呼喊声音,厉英良后衣领一紧,是沈之恒猛然站起来,把他和司徒威廉一起拖向了一旁。李桂生见状,也艰难的追着他们爬去,米兰看着他——看了能有两三秒钟,然后伸手帮忙拽动了他。
厉英良“噢”了一声,相川大将他是知道的,乃是军部中的铁腕人物,黑木梨花什么时候勾搭上他了?
她的声音说不上是稚嫩还是苍老,又轻又尖锐的扎人耳膜,令人悚然。厉英良来不及去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用气流一般的轻声问道:“他们是不是看见咱们跑回来了?”
黑木梨花又道:“我也是连夜得到了急令,相川大将让我立刻处决沈之恒。”
厉英良痛哼了一声,因为一个细瘦尖硬的胳膊肘狠狠一抵他的肩膀,是米兰像个蜘蛛精似的迈动修长手脚,从他身上爬了过去。一只冰凉的小手捂住了司徒威廉那牢骚不断的嘴,她那个细而干燥的小嗓子发了声:“他们来了。”
“为什么?机关长知道这件事吗?”
他一把摸到了司徒威廉的手臂,司徒威廉忍着疼痛,气冲冲的抡开了他的手:“厉英良你这个骗子!你在搞什么鬼?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横山瑛已经不幸的仙去了。”黑木梨花在电话里叹息:“他今日中午在军械处检查枪支时,一支手枪走了火,唉,真是令人悲伤啊!”
厉英良颤巍巍的“啊”了一声,举目四望,一点灯光也没看到,便伸手去摸李桂生:“桂生,你来没来过这里?”
厉英良一听这话,心里全明白了——横山公馆今天发生了内讧,而他的顶头上司兼人生导师兼指路明灯横山机关长,失败了。
沈之恒看他像是恢复了神智,这才松开了手:“这是地牢,我们就是从这个洞里逃出来的。”
对于厉英良来讲,这实在是太突然太残酷的当头一棒,以至于他攥着话筒,半晌说不出话来。而黑木梨花又道:“沈之恒一直在和大日本帝国做对,现在,在新政府建立前夕,我们有必要杀鸡儆猴,让那些中国人看看,和日本人为敌的下场。况且,虽然我不像横山瑛那样疯狂,把沈之恒视为神秘的魔鬼,但是你和我都知道,沈之恒还是死了的好。他活着,太危险了。”
李桂生死蛇似的躺着,厉英良还在痛叫,被沈之恒弯腰一把捂住了嘴。厉英良紧闭双眼,先是咬牙熬过了手上的剧痛,然后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周围漆黑,自己像是掉进了个深坑里。
“是,是,是很危险。可是我呢?我对不对得起大日本帝国,别人不知道,你黑木课长应该是知道的,我虽然一直是在机关长手底下办事,可我也没招惹过你,你要杀沈之恒,不该连我也一起杀啊!”
李桂生压得司徒威廉和厉英良一起哼出声来,司徒威廉推开了李桂生,自己爬起来扶墙站了,仰起头往上望,而一阵风轻轻掠过他的面孔,正是沈之恒无声无息的爬了下来。
黑木梨花非常赞同他的话,相当诚恳的叹息:“厉会长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可是厉会长,你自己也犯了渎职之罪,我怀疑你是故意要放沈之恒逃走,否则你为什么会——”
他惨叫了一声,抱着脑袋的双手虽然是保护了他的脑壳,可手指关节也差点在水泥地上撞碎,而未等他挣扎着坐起身,上方“嗵嗵”两声,又砸下来两个人,第一个轻巧些,是米兰,第二个高大沉重,险些压出他的屎来,是司徒威廉。他哀叫着往出爬,米兰也慌忙翻身滚下来要往一旁躲,可上方响起风声,这回掉下来了一具软塌塌的肉体,正是只剩了一口悠悠之气的李桂生。
“不不不不不,冤枉冤枉,我是碰巧遇上你们的,结果还没摸清情况,就被这个沈之恒给抓去了。我也是受害者啊!”他压低了声音:“现在我和他们在地牢里走散了,我这个电话是偷偷打出去的。黑木课长,你我能否打个商量,我设上一记,把沈之恒诱骗出去,到时候你把他杀了,放我一条活命。现在机关长没了,而我手里还有一点小小的力量,往后我愿忠于黑木课长您——哦不,黑木机关长您,您有什么差事,交给我就成。”
可沈之恒继续发力,他就觉得世界猛的一颠倒,自己已经被沈之恒大头朝下的掼了下去。慌忙抱了脑袋闭了眼睛,他并没有一头扎入草丛——他是在下落了一段距离之后,才砸在了一片水泥地上的。
黑木梨花思索了一下,答道:“好。”
就在这时,后方的沈之恒忽然把他拎了起来,他挣扎着回了头,呼哧呼哧的喘出话来:“不,不,别杀我,我是来救你的。”
厉英良下意识的一鞠躬:“好,好,英良这就去安排,感谢黑木机关长的宽容与恩情。”
他们始终没能甩开追兵,追兵似乎沿途到处都有,没有灯光,追兵自己也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领路的李桂生终于不行了,一头栽倒在地,无论如何爬不起来,厉英良有心把他拽起来,可自己也是累的死去活来,跑得踉踉跄跄。前方隐隐出现了房屋轮廓,可距离他们还有至少一里地。
然后轻轻的挂断了电话,他直起身,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慢慢的转向沈之恒,他不敢看他的面容,只能垂眼盯着对方的领口:“电话,你也听到了吧?”
厉英良是跟着李桂生跑的,李桂生这一夜,好悬没活活累死。
沈之恒答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连当走狗的资格都失去了,是不是?”
他拽着沈之恒狂奔,狂奔到了半路,沈之恒挣开了他的手,他转身又把对方抓了住。这回可是把自己这份诚意和好心表了个十成十了,厉英良想,要是这么着还不能够打动沈之恒,那就是天要亡他了。
厉英良仰面朝天,闭了眼睛,心里恨极了,恨横山瑛没本事,死在一个日本娘们儿手里,恨黑木梨花不讲人情,对自己弃如敝履,要恨的人太多了,简直数不胜数,数不胜数就不数了,他只剩了恨,还有绝望。
一切都乱了,而混乱之中的首要任务,就是先活下去。纵然有朝一日真是非死不可了,也不能就这么黑灯瞎火的死于流弹。
米兰轻声问道:“她不是同意厉叔叔的话了吗?”
厉英良起初想要往天津城的方向跑,因为他就是晚上从城里来到这里的,可迎头飞来的子弹让他不得不调转了方向。黑木梨花的队伍显然也已经进了林子,托了这月黑风高夜的福,日本士兵没法子立刻掌握他们的行踪,也不敢尽情的开火射击。厉英良想要大吼一声表明身份,可话到嘴边,又没敢出声——表明身份之后,又当如何?黑木梨花敢公然带兵去杀沈之恒,必是不知从何处得了圣旨。她连横山瑛都不在乎了,还会舍不得杀了自己这个挡路的中国人吗?
厉英良苦笑一声,心想这真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黑木梨花是同意了,同意得那么干脆,也不问问他有什么计策,也不约定个联络的时间和方法,这样的同意,是彻底的敷衍,比不同意还要无情。黑木梨花不相信他的诚意,也不相信他的本领,什么都不相信,还同他费什么话?所以索性给他一个“好”字,尽快挂断电话就是了。
沈之恒也看出他是真心要救自己,然而不明白他这又演的是哪一出戏。厉英良糊涂,他比厉英良还糊涂。从天而降的米兰这时倒是派上了用场——她搀着司徒威廉摸黑奔跑,司徒威廉晃着大个子,疼得哼哼唧唧。
李桂生隐约听见了通话内容,没听太清,但是此刻也猜出了七八分内容。向着厉英良走了两步,他那眼中倒还燃烧着一点亮光:“那个……我说句话啊,日本娘们儿虽然是要对咱们赶尽杀绝了,可是那边有大铁门堵着,他们一时半会儿也进不来,那咱们就另找出路呗!这儿的图纸我看过,不敢说全记住了,至少是记住了大部分,咱们再找个通风口爬出去不就得了?”
他谁也不管,包括一直保护着他的李桂生,只腾出一只手抓住了沈之恒的衣袖。他是为了救他而来的,如果救不出来,那他今夜就白忙活了,今夜往后的所有夜里,也甭想再睡安稳觉了。
在场众人一起望向了他。
而厉英良此刻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已经发不出命令了。
李桂生认认真真的考虑着,倒是没注意众人的目光:“可能是不大好找,但是咱们可以慢慢找,反正这里有水喝,人要是有水喝,一时半会就死不了。”
这是个云遮月的深夜,天上地下,都没有光明,全凭着偶尔云开,能够从云缝之中透下几线月光,又被茂密树冠过滤去了大半。厉英良这回带的部下都是一等一的忠臣,虽然知道外面向着自己开火的人是日本兵,但没有厉英良的命令,他们也就都没有投降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望向了沈之恒:“反正我和会长是饿不死,你……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要是敢吃了会长,那我就不给你们领路了,杀了我我也不领路了,大不了闷这儿一起死。”
一切都乱了。
沈之恒没说话,司徒威廉先开了口:“好兄弟,别想着吃了,快找路吧,我要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