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之恒对她就只有一团和气,和气之外,就没别的了,她甚至怀疑如果自己不是每天都主动跑到他面前晃来晃去,那么他也许一个走神,就要把她彻底忘记了。
在沈公馆,他看到了沈先生,沈先生西装革履,看着是个马上要出门的样子,沈先生身后站着个瘦条条的少女,一定就是电话里提到的侄小姐。侄小姐看着是十几岁的年纪,不是大姑娘,神情比年纪更幼稚一点,正气鼓鼓的撅着嘴。张友文见过了这位侄小姐,更放心了,幸好侄小姐不是大姑娘,要不然他这么个小伙子对着个高攀不起的大姑娘,殷勤不好,冷淡了更不好,岂不是难办了?
米兰看着沈之恒,其实心里也知道自己那话幼稚。沈之恒一团和气——他对她总是一团和气,也许是因为她是个小姑娘,一般的人对小姑娘总是要客气点,也可能是因为她救过他,所以他有恩报恩,要善待她,可无论是哪种情形,她都不高兴。她希望沈之恒拿自己当个大人看待,如果自己说得不对,他就驳回好了;如果自己的态度不驯,那他就发脾气好了。他对司徒威廉不是很有脾气的吗?他对厉叔叔不也是心狠手辣的吗?
沈之恒又吩咐了张友文几句,末了回头望向了米兰:“乖乖等我吧,总之我在开船之前,是一定会回来的。这几天你好好的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听见没有?”
沈之恒说道:“孩子话。”
米兰抬眼望向了他,满眼的控诉:“听见了。”
米兰一时哑然,随即又道:“那是你受了偷袭。这次我们小心一点,把门窗都关得紧紧的,看他怎么进来。”
沈之恒拍了拍她的小肩膀,然后向前走出大门,上了汽车。张友文送到门口站住了,就见沈之恒已经发动了汽车,心想侄小姐一定是沈先生的亲侄女,要不然凭着沈先生这种独来独往的性格,平时连汽车夫都不要的,怎么会把她接到家里来长住?
沈之恒笑了一下:“怎么不能?我们第一次见面,不就是他在租界杀了我吗?”
想到这里,他转身回去,决定要对侄小姐多恭敬一点。可等他回到楼内时,他发现侄小姐已经上楼回房去了。
“那我们躲在家里,躲足了七天,厉叔叔总不会闯到租界里来抓人。”
沈之恒开汽车开到半路,叹了口气,觉得麻烦。
沈之恒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和个小姑娘深谈,对峙似的和她对视了片刻,末了,他被她那张冷而凶的小脸镇住了,决定好声好气的做一番解释:“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船票我昨天已经订到了,七天后开船去上海。七天的时间不算短,如果厉英良真要找我的麻烦,那我躲是躲不过的。”说到这里,他一皱眉头:“这人也真是我命里的魔星,杀不死甩不脱,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存了什么心。”
对着米兰,他当然是尽量往轻松里说,免得她担心,可是事实上,他这是把自己又送去了龙潭虎穴里。司徒威廉再可恨,终究是他的弟弟——即便不是他的弟弟,就冲两人这三年的友情,他也不能真看着司徒威廉被厉英良摆布死。
这话让她说得老气横秋而又理直气壮,仿佛救沈之恒是她的天职,而这天职她已经履行了若干次,她像个冷衙门里的老办事员似的,对于这天职,已经感到麻木和疲惫了。
麻烦,真麻烦,等度过了这一关,他决定和司徒威廉讲和,带他一起走。一个威廉,一个米兰,都是对他有情有义的,他作为他们的老大哥,得珍惜他们的情义。威廉不过是游手好闲,游手好闲不是罪过,横竖他是个能扑腾的,永远能有门路弄到钱,那他养着他和她就是了。
但她并没有像其他闹脾气的女孩子一样大哭大闹,甚至语气还挺平和:“你不要去。厉叔叔说话没个准,也许又要杀你。他如果真要杀你,我还得再去救你。”
沈之恒这些天活得颠倒混乱,直到现在,在这被太阳晒得火烫的马路上,在这蒸笼似的汽车里,他才豁然开朗,觉得自己想通了。想通的感觉实在是好,想不通,那他就是个幽怨的孤家寡人,身边带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女孩子越长越大,又不是平凡的人,他简直不敢想象她的前程;可是一旦想通了,那天地就广阔了,他有财富有地位,有个活泼健康的亲弟弟,有个水仙花似的可爱侄女,拖家带口的,别有一番兴盛和热闹。他活了这许多年,哪里有过这么好的时候?
沈之恒第一次看见米兰动怒。生了气的米兰几乎变了模样,面孔的皮肤紧绷着,玉石一样苍白坚硬,两只眼睛睁圆了,瞳孔也像透明的玻璃珠子。总而言之,她的脸上没了活人气,成了一尊凶神恶煞的塑像,眼中有光,光也是凶光。
于是等他的汽车停在司徒威廉的公寓楼下时,他开门下车,整个人摇头摆尾的,几乎是有一点得意了。
司徒威廉走后,米兰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