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余浪刺成重伤,跌入阿曼江时,洛云自忖必死。没想到睁开眼,已经躺在香味足以熏死人的锦绣软榻里,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这讨厌的家伙,杜风。
「佳阳太靠近边境,而且城防也不够坚固,现在天下都知道鸣王和大王在佳阳,不知道会不会有小人趁机暗算,」容虎道:「所以大王说,不如移到蓬野。」
倒霉。
当然,此时此刻,谁也不会提这么扫兴的事。
自己怎么偏偏就被这个人救了。
最大的可能是,像从前一样,当凤鸣再次入睡,他就会重新回到噩梦里。
洛云虽然没有见过杜风本人,却见过长柳公主出示的杜风画像。
大家心疼的同时,也不禁想起另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虽然凤鸣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凤鸣身上心毒已经彻底解除。
杀手从小就要进行人脸辨识的训练,作为顶级高手的洛云,当然一眼就认出了自己面前的,就是那叫杜风的浪荡贵族。
少主鸣王最近吃的苦头,真是太多了。
可恨这身体受伤严重,休养了这么久,居然还是连下床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又有安全感。
更逞论离开。
聊天能提神啊。
只要恢复行动,洛云一定立即离开。
一睡睡了这些天,而且梦境那么可怕,换了谁是凤鸣,都绝对会抗拒躺回榻上。
可现在,却是连给萧家发信的能力都没有。
罗登和容虎他们原本还担心打扰虚弱的凤鸣休息,打算见一见凤鸣,确定他的状况就主动告退,但听凤鸣刚才的一番话,顿时明白凤鸣想聊天的意义所在。
「我听过,有人遭逢大难,苏醒后会忘记自己是谁。你是不是也遇到了这种事?所以你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和来历?」
容恬点头。
洛云闭上眼睛,巴不得这唠叨的男人快点走开。
「博间都城?」
可笑,他怎么可能暴露自己的名字和来历。
「蓬野。」
萧家杀手团的人,一向最注重身分的保密,何况这杜风,虽然算不上敌人,但也绝不可能是朋友。
凤鸣身子往后惬意地一挨,感觉容恬身上的温度透过衣料传递过来,露出很享受的微笑,仰起头说:「还嫌我睡得不够吗?我觉得自己像一口气睡了几十年,骨头都僵了,才不要又躺下。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会在马车上。你要带我去哪里?」
救命之恩?
容恬和刚刚进入车厢的容虎在空中对了一下眼神,抚着凤鸣瘦得几乎摸得到骨头的脊背,轻声问:「你刚醒,不要太伤神。不如躺一躺,等养足了精神再聊,好不好?」
抱歉,我们萧家不在乎这个。
秋蓝螓首默默垂下。
如果你救的是少主的命,萧家人必然愿意用自己的命来还你。
事到如今,凤鸣仍未知道秋月已死的真相。
但你救的只是我洛云区区性命,你那天大的名声,却害苦了我萧家少主。
凤鸣倒是挺惊讶,「秋星真是大有进步,居然有胆量去做这种大事。不过容恬,你可要保证她的安全,不然等秋月回来,不知道会多担心。」
不!你害的是我唯一的哥哥!
罗登答道:「我们一些好手,现在估计已经到离国都城了。」把凤鸣昏睡时,容恬布置的三步计划大概说了一下。
「既然你忘记了自己的名字,那么,我帮你起一个名字吧。就叫……嗯,你是从阿曼江里被救起来的,江流迤逦,波光粼粼,不如我就叫你小波,好不好?」
他又问起其它人。
洛云霍然睁目,眼神冷冽。
其实关于阳魂做梦的事,凤鸣自己也糊里胡涂,说得似懂非懂。
这是,什么烂名字?
凤鸣在容恬和侍女小心伺候下,以最高待遇享用了小半碗粥,精神稍好,说了一下自己的遭遇。
我堂堂萧家人……
秋蓝跪坐在旁,柔声道:「先别忙说话,鸣王,请用粥。」
「还是你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又是欣喜又是担忧地凝视着他。
洛云冷冷抿唇,不发一语。
容恬低头道:「不许胡说。」
杜风微笑道:「不要紧,那我就还是叫你小波吧。」
一句话,激得众人悲喜交加,差点落下泪来。
以洛云的冰山个性,哪肯和此人争辩可笑的名字,目光直刺到对方笑脸上,声音沙哑低沉。
凤鸣半坐在软榻上,大半身子无力地挨在容恬身上,看见罗登,虚弱一笑,「好险,我差点以为自己再也醒不了了。」
「我的剑呢?」
这马车由萧家不惜重金,独家打造,超级豪华舒适,专供萧家少主使用,车厢比寻常马车大多了,但一下子涌进五六个人,顿时显得狭窄起来。
「呵,你总算肯开口说话了,真是惜字如金。」杜风笑得更迷人。
罗登不亲自见到苏醒过来的少主,总归是悬心,既然秋蓝进去了,自然也跟着进去。
「我的,剑呢?」
说完,指挥着身后两个侍女端着碟筷等侍奉之物,自己则亲自端着热粥进了马车。
「在阿曼江里,能捞起你的人就算不错了,还谈什么剑?」
「我知道,这是刚熬好的黑鱼细米粥,鱼肉和米都是磨碎再煮的。秋星出外办事去了,这边大侍女就我一个,我怎么敢有丝毫大意。」
洛云不再说话。
「那妳去吧,」他把拦着路的手缩回来,笑着提醒,「刚刚醒来的病人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
眼中流露一丝黯然,旋即警惕地掩饰住。
容虎一想,果然如此。
他的「丹青」,是舅舅洛宁当年花费两千金寻来的陨铁,又特意请来名匠打造的,这是舅舅送他的礼物,以祝贺他正式成为萧家杀手团的一员。
秋蓝这大侍女一向很注重仪表,今天却忙得发髻都略略歪了,雪白脸蛋上不知从哪沾了一抹灰,娇嗔地瞅容虎一眼,低声说:「就你知道体谅人?也不想想,鸣王睡了这阵子,每天只靠喂几口老蔘汤,早饿坏了。大王要和鸣王私下相处,好歹也让鸣王吃了东西再说。」
丹青的名字,是母亲洛芊芊起的。
「哎。」容虎连忙下马拦住他老婆,压着声音道:「大王和鸣王在里面,妳别进去打扰。」
母亲对他的事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唯独那一次,亲自到场,兴致颇高地主动提出为他的佩剑起名,还慈爱地抚摸着他的肩膀,说了一句,「又长高了。」
正等待着,秋蓝领着两个侍女分开人群走近,举足欲登上马车的踏阶。
大概,是因为自己进入杀手团,也就意味着或许能得到老主人萧纵的注意吧。
一道炊烟,冉冉升起。
他或多或少明白母亲的心事。
风从南边来,拂过大道两旁野地里探出嫩芽的小草。
一直努力表现,总争着接最难,最危险的任务……
西边天际,圆圆的落日被镀上金边的狭长明亮云带所围绕,更远一边,片片断断浮着淡红色云朵。
「你一直问你的剑。它对你一定很重要。」杜风低沉得很好听的声音传进耳里,「或许,你可以告诉我它是什么模样,多重,多长,我托人帮你找找。也许有打渔的人,撒网时恰好捞了起来。」
毕竟,这博间春天日落的一刻如此宜人,是乱世中值得珍惜的一分光阴。
洛云重新把眼睛闭上,假装睡觉。
车队就在这条通往蓬野的黄土大道上暂歇,大家彷佛有了某种默契,尽量不发出任何惊扰人的声息,连马儿也乖巧地安静配合。
他已经受了这人的救命之恩,不希望再承一次人情。
罗登给闻讯而来的萧家人打个手势,要他们暂且按捺亲眼去看少主的急切心情,和容虎等一道团团围着马车,勒马静候。
「好,你睡吧,我等一下给你带吃的来。」
小两口,身在神不在的分离了这些日子,此际「重逢」,种种惊喜、酸楚、柔情、蜜意……我们这些外人,还是识趣一点吧。
杜风有风度地站起来,帮洛云掖好被子,走出舱房。
车厢里,除了刚刚醒过来的少主,还有,那憔悴到快不行的西雷王呢。
余伯垂手站在过道里,等候使唤。
是,确实应该等一等。
杜风招手,命他随着自己到甲板上去,边踱步边道:「他的伤口太深,需要更多的续命草。船上的快用光了,明天到了码头,你带上两百金,到城里的药店再买一些。」
罗登露出了然的表情,点了点头。
「是,公子。」余伯躬了躬身子,有些微感叹,「公子对这位客人,真是很好。」
「哦……」
杜风浅浅一笑,「有缘相识,就是朋友。何况他在危难之中,更应该多加援助。这是我一向的行事,杜某交友满天下的薄名,不就是这样来的?」
容虎伸手轻轻一拦,低声道:「稍等一会吧。」朝金碧辉煌的车厢的方向,使一个带有深意的眼色。
「似乎……」
罗登当即就要下马,去看他家少主。
「似乎什么?」
得到容虎的确认,萧家人惊喜交加,爆发出一阵欢呼。
余伯知道他家公子一向宽仁,对公子敬而不畏,见他过问,老实答道:「似乎有些不同。哦,这也许,只是老奴一时的错觉罢了。」
鸣王苏醒这个消息,容虎是西雷王之外,第一个知道的人。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甲板。
车队从佳阳出发后,他一直负责护卫车队最重要的部分,策马不离大王的马车左右。
太阳沉至山下,红霞渐消。
「真的!」容虎用力点头。
杜风呼吸着带有湿意的空气,半晌,忽然失笑,「嗯,或许是有些不同。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对我这么冷淡的人。真奇怪,我丝毫不记得在哪里得罪过他。」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自告奋勇在车队最前方领路的罗登,一听说少主醒了,马骑得比小伙子还快,一溜烟从前面奔到少主和西雷王共享的庞大马车前,勒住胯下骏马,老眼发亮地连声问。
「他现在伤重卧床,心情难免焦躁。等他身体好一点,就会感激公子对他的情意了。天下的人,都愿意结识像公子这样的人物。」
大部分是神情激动的萧家人。
「他吗?我看未必。」杜风缓缓摇头,黑眸宝光流动,「此人目光坚毅,气质独特,绝非凡品。」
十数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路旁,却仍能听见马蹄声急促,许多单骑正由蜿蜒的车队前后两端,兴奋地往车队中央那护卫最森严的马车靠拢。
杜风交游广阔,素有识人之明,虽然还不知道船上这位不识趣的客人是谁,却已对他下了一个十分高的评价。
无需任何命令,车队全体当即停止前进。
而且,起了莫大的好奇心。
巨大的惊喜,突如其来的降临。
「他上船时虽然陷入严重昏迷,手上却仍死死握着剑。那把剑呢?」
这四个字,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这个正在柔和夕阳照耀下,在大道上前进的庞大车队。
「放在底舱。」
「鸣王醒了!」
「拿来,我要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