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整理好衣服,慢慢地说:“我等位列朝堂,当思社稷百姓,大案当前,应思报效朝廷,还真相于天下。为何以一己富贵为念,迁延罔顾?”
穆建冷笑起来:“莫大人好大的官德!我与兰大人都是十年寒窗,一朝入仕,以个人前程为念有何不可吗?不是任何人都能似莫大人一样,以一介平民,几年光景便做到朝廷四品的。”
兰永年皱着老脸,低声附和着。
莫如深承认他们的顾虑是可以原谅的,于是说:“太子知情与否尚未可知,我们可以向皇上请旨,请太子参与调查。”
兰永年手都开始抖了,穆建更是冷笑不止,他们显然都不同意莫如深的想法。
正在他们僵持不下的时候,江千里进来了。他拱手道:“皇上诏见三位大人,请随我进宫面圣。”
三个人忐忑不安地来到了御书房,太子赫然站在皇上旁边。三个人急忙给皇上和太子请安。
待他们站定后,皇上问:“太子说,此案涉及到了景泰宫,太子已将实情告知了朕。当着众位爱卿的面,太子将实情再说一遍,利于卿等破案。”
兰永年带头高呼:“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莫如深和穆建稍一对视,也跟着喊了起来。
三个人都没想到,他们的意见冲突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太子说,前几日侍卫长温奕民发现杨玉贵形迹可疑,于是派人跟踪。温奕民发现杨玉贵经常与表弟刘克功偷偷会面,好似密谋着什么。
事发当夜,他们又发现杨玉贵带着几个亲信侍卫出去了。温奕民一面派人跟踪,一面查找了杨玉贵的房间,发现了那个小本子,向太子禀报了。
接到温奕民的禀报后,太子随即与温奕民一起到达了案发现场附近,寻找杨玉贵。
太子质问杨玉贵为何偷偷出宫,谁知杨玉贵企图挟持太子逃走,温奕民这才击杀了二贼。
兰永年和穆建终于松了一口气,其实他们根本不在乎有无作弊,也不在乎何人作弊。只要能交差,他们不在乎真相是什么,甚至恨不得皇上马上下旨停止查案。
太子说完了,宋理宗问:“三位爱卿,有什么要问吗?”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各怀心事。兰永年和穆建当然不会问任何问题。
莫如深咂了咂嘴,本来想问,但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
他根本不相信太子的话,事发当夜杨玉贵和富大春刚出去,张雨辰就跟出去了。太子和温奕民恐怕没时间与杨玉贵说话,更不要说杨玉贵要挟持太子了。
按照杨玉贵和富大春当时倒地的位置,伤口均在喉部,显然与凶手对面而立。手掌呈放松状,手里也没有武器,是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击杀的。
如果他们真要劫持太子,为什么连武器都没拿,这完全说不通。他们从院里出去的时候手里还有武器,可能是给太子行礼才把武器放下的,之后才被突然击杀。
这是在家天下的南宋,至于是太子说谎,还是皇上护短,莫如深都不打算再提了。
兰永年说话了:“皇上和太子英明神武,怜惜下臣,是臣子的大幸。臣等一定同心戮力,斟破此案,不负皇上及太子所托!”
宋理宗看看他们:“三位爱卿,就以一月为限,下去办差吧!”
三个人向皇上和太子告退,出了皇宫,他们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心情放松下来了,兰永年汗如雨下。莫如深暗自赞叹,这老家伙就像有特异功能一样,能把出汗这一生理反应控制到如此地步!
兰永年很高兴:“太子既与此案无关,我们即可另寻线索了。”
穆建保持着一贯的冷漠:“另寻线索?兰大人说得轻巧,线索在哪里?”
穆建转向莫如深,不阴不阳地说:“莫大人,你多费费心。”
莫如深知道他是在将自己的军,没理他,上马径直走了。兰永年和穆建如释重负,无心再谈案子,各自回府了。
莫如深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他不清楚为何话到嘴边又咽下。他面对兰永年和穆建,还有皇上和太子,隐瞒了顾全的线索。
内心中,他已经认为科场舞弊案极可能与顾德璋有关,而顾德璋是贾似道的亲信,皇上是贾似道的姐夫,穆建又是贾似道一手提拔的,这是一个很长的利益链条。
他认为穆建是贾似道的人,兰永年是个见风使舵的人,他们似乎都不值得信任。
其实他没有想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要隐瞒线索,是想自己查清楚吗?是想以一己之力与南宋的腐朽势力一决高下吗?难道这腐朽势力中还包括宋理宗吗?
他不断拷问着自己的心,就这样信马由缰地走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匆匆掠过的行人。
渐渐地,他想明白了。经过六年的浸润,他逐渐明白了南宋朝廷的行事逻辑,理解了南宋为什么再过二十多年就灭亡了。
想想他也曾经为这个朝廷努力工作了六年,现在他却在冥冥中看到了他本来就知道的结局。
当豪迈渐渐淡去,心中只剩下了满腹的苍凉。到底要不要继续下去,他已经无法说服自己了。
他回到家,让张纪炒了几个菜,自斟自饮,喝得酩酊大醉。罗红缨知道他不痛快,只是默默陪在旁边,照顾着他。
罗宗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但他隐隐猜出了莫如深大醉的原因。莫如深睡着后,罗宗与罗红缨坐在一起,说了好半天话。
罗红缨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情由,听从罗宗的建议,她去找了江千里。
当莫如深从宿醉中醒来的时候,身边站着江千里、彭超、郑虎、秦斌和文云孙,在他们身后还站着罗宗和罗红缨。
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眼前的人就是他在南宋生活六年来积累的所有财富。
在那一瞬间,他决定从此不为南宋朝廷活着,只为自己和眼前的人活着。他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微笑。
江千里调侃道:“醒了,还笑了。那就别装死了,赶紧起来!”
罗红缨走上前来,扶起了他,说:“你昨天是怎么了?都快把人吓死了?我去通知了江大人,谁知早上来了这么多人。”
彭超说:“我看你没到提刑司,就和老二来府上找你。路上又遇到了秦斌和小文,所以大家都来了。”
郑虎问:“老三,我记得你的酒量不错。昨夜肯定遇到了烦心事,否则怎么会大醉呢?”
文云孙说:“是不是案子进展得不顺利?”
莫如深很不好意思:“让大家担心了,我没事。”
江千里说:“如深兄,尸位素餐之辈甚多,你不必太在意。正如你所言,官爵俸禄不过是身外之物,为了你心中的牵挂而活着。但凡你有所差遣,在场之人皆可赴汤蹈火。”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正是!”
莫如深抱拳施礼道:“千里兄,二哥,你们都忙,赶紧回去吧!秦斌留下,我有事同你商量。”
江千里放心了:“既如此,江某便告辞了。”
“行,我也回去了,过一会儿又该忙了。”郑虎也走了。
经过昨夜的酒醉和众人的劝慰,他莫名其妙地感觉好多了。
秦斌看过顾全的笔迹和证物帐本,很肯定地说:“这就是一个人写的。”
莫如深想起了文云孙买来的那份考题,秦斌看过之后说:“也是同一个人写的。”
他拿过来,仔细看了一遍,确实非常相似。
他自言自语地说:“泄露的考题竟然与顾全有关,他是怎么拿到考题的?”
彭超说:“那还用说,肯定是顾德璋。”
他摇摇头:“顾德璋只是一个巡检官,按照惯例他只能在大考开始以后才能进入贡院。在此之前,他根本接触不到考题。”
秦斌忧心忡忡地说:“按理说是这样。不过,以顾德璋之能也不是没可能。”
莫如深同意秦斌的看法:“看来要接触一下顾全了。”
秦斌和文云孙告辞了。
莫如深到提刑司值守,派彭超去办事。他自己忙里偷闲看那本刚买来的《晚唐风云录》。郭楠和文云孙都提到了这本书,他好奇心大发,于是让彭超买了一本。
当莫如深还是何在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失意的网络作家。如今再次拿起一本小说,他真是感慨良多。
何在如今成了莫如深,已经有几年不曾动笔了。原先两只敲键盘的手却握了刀剑,自己也经常面临生死抉择,整日与各类奸佞缠斗。
他从初始时为生存而写作,后失意而偶遇雷击,莫名其妙来到南宋。初入公门也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后他才逐渐找到了做官的意义。
如今他又开始迷惘了,怀疑起了在南宋为官的意义,却不得不再一次读起了小说。
这好似一个轮回,冥冥中似乎早有天定。
莫如深着重看了书中所写的鸿生书院案,果然如郭楠所言,情节与知学书院案若合符节,若非亲历者书写,绝不可能如此相似。
他对于作者真的开始感兴趣了,至于童伯是否就是知学书院的学子童博尚待查知。
他坐不住了,赶到了专门发售《晚唐风云录》的书铺问渠阁。这是一家比较大的书铺,近三年来声名雀起。
《晚唐风云录》只在问渠阁发售,其它大小书铺所卖的书都是从问渠阁批发的。
他再三问起作者童伯,掌柜一再申明自己并不认识童伯。问起原稿的来源时,掌柜支支吾吾地说书稿是老板拿给他的,他只负责印售。
莫如深想见老板,掌柜说老板常年在外云游,很少回来。
他还是不想放弃:“请问老板姓字名谁,可否相告?”
掌柜说:“老板名叫商云林。”
他问:“他是哪里人氏?”
掌柜有点不高兴了:“你这位客人,买书便买书,不买也不要在此搅扰。请吧!”
掌柜下了逐客令,莫如深只好先出来了。掌柜越是隐讳不言,他就越觉得蹊跷。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对商云林产生了兴趣。他绝不相信掌柜说老板四处云游之类的话,人家只是不想见陌生人。
他刚回到提刑司门口,彭超就迎了上来。
彭超说:“我跟踪顾全已经有几天了,他从府里出来。经常到东市一带转悠,几乎每天都去一趟三义楼,似乎并无异常。要我说,既然顾全涉嫌,我们又有证据,何不把他缉拿,一问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