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桥会操第九日,连续几天皆无事,派往两岸查探乡聚有无串联的斥候再次轮换。
距黎明不到半个时辰,天上却没有一点光亮,手伸在面前亦不见五指,只是眨眼间,接连升起的响箭破开静谧。
河水退去后,露出细土沉淀成的滩涂,看似被风吹得发干,停上去却直冒水,稍有不慎连马都能陷个没顶。紧挨着是一片卵石带,边缘处被冲刷下切成数米高的坎沿,翻爬上去是看不到边际的茂密草泽,即便夏天已经采割了一茬,仍高出常人许多,贸然钻进去方位难辨。
按照鸣哨多寡所对应的状况,吕隆正沿着此前蹚出来的小路,往更北面的汇合点奔逃,他脚下尽是半干不湿的淤泥,跑了不过十来步,随着不断附着,一双短靴就沾裹成两坨碍事的泥团,只得慢下来剐蹭几下,再撑开碍事的水草继续穿行。
‘只恨耶娘少生两只脚。’
几个呼吸后,少年本该仓皇无措的内心,却抓着一丁点空子不断涌出杂念,慌乱也在这些念头的覆盖下,不觉平复下来。
‘又臭又香,烧的甚物什。’
周遭原本只有草叶与泥土的气息,突兀的多出一股焦糊味,还带着羊皮上残留油脂腐败形成的特殊臭味,不同于吕隆所着皮护胸的硝臭味,他在头脑中迅速闪回此前情形,判断最先发出示警的方位,猜测袭击来自下游,即东侧。
秋分过后,白天变短,昼夜温差也变大,同时随着谷子开始收获、晾晒,关中能够通航的水道上,到处可见平底方头的漕船。这种方艄的船型,春秋时就已出现,之后历经上千年改进,唐代开始用于长江口近海,宋、元称平底防沙船或平底船,到明朝通称沙船。
河面上,大大小小过半数的船只,都为关中各地豪强所有,只有漆色较新的大船,才是近些年在关东打造的。此前,彭超、俱难兵败淮阴之时,这些漕船并未南下。
这却是东晋方面,接任西中郎将的桓伊,仍率部钉在淮阳。因两汉分封之故,陈郡也称淮阳国、陈国,这里是由黄入淮的关键节点,鸿沟过荥阳、经大梁,折向东南的淮阳,再南下颍水,顺流入淮。而且,桓伊麾下的西府兵,同样源自流民帅部曲,能追溯至祖逖北伐于淮阴募兵。
又跑了百十步,吕隆终是察觉到不对劲,下游过来的袭击者,数量多是肯定的,但要真将这片开始枯黄的苇荻点燃,只靠两条腿根本跑不掉。对方只是通过放烟,将早就暴露的斥候驱走,即使想明白这茬,吕隆也只能继续赶向预设的集结地,先与同袍汇合恢复编制。
此时季秋已过了大半,正是霜降时节,夜里的温度已经低到个位数,就是有营帐都顶不住凉风侵袭,何况是露宿。
抽调来阅操的小两千少年郎卫,野外经验相当有限,年纪大的也不过二十上下,而十三岁的吕隆属于年纪最小的那一拨,若非他之前的几次远行经历,根本无法应付自如。
穿过百十来步的草泽,吕隆头上冒着热气,紧张加上剧烈运动使得他手脚有些酸胀,来到附近几支斥候相约聚集之处,摇曳的火光以及微亮的天色,并没让逃离身后黑暗的他感到心安,只因情形比预想的更糟。
不少郎卫似吕隆这般官员子弟出身,阅操之初的热情消退后,后几日大多都叫苦连天。又加上地处畿内,很多人都没把哨探太当回事,出了营地军法约束也宽松了下来。到了夜里,凉气有若绕指之柔,重重围缠而来,又无隙不入,一多半人都受不住,脱了甲,裹紧毡毯、皮袍,蜷起身子,打着瞌睡苦挨。
自前秦东并幽、冀,西取梁、益,北伏凉、代,统一北方以来,这些新生代的贵宦子弟不论胡汉,几乎没有苻坚那种混一天下的进取心,只觉的这些家业已经足够,没必要再去打仗,大家各领膏腴之地安居,你好我好。
这会,也正是那些腿脚虽快,却失了甲械的家伙,撺掇、鼓噪着打回去。出于家世,丢了铠甲的少年郎卫清楚后果有多严重,但更重要的还是丢了面子,尤其是通过交流,弄明白来袭者没动真格,只为惊走众人,更是底气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