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潘维德如今在外任命,府中事务尽其夫人白氏料理,三郎潘惟吉常年在外,甚少回京,乞巧楼里,大房白氏、二房顾氏、四房陈氏分别坐在两侧,潘美之妻胡氏,就坐在上座右侧,潘挚上前行礼,在潘胡氏面前好一番撒娇认错,又被各位嫂嫂打趣,才终于回到房中歇息。
含翠早已在准备好热汤为主人梳洗,潘挚浸在浴桶中,犹自想着白日碰上的那位卿卿俊郎,忍不住轻笑出声,含翠不免担忧说道:“所谓坊间传说,应验的都是普通百姓,小娘子的婚事是要由相公决断的,小娘子莫要当真了。”
潘挚敛起笑意,在浴桶中半跪着,划到含翠近前,抓着桶沿,问道:“你也是这么想的?”
含翠点点头。
“五嫂也是那么说的,不过,那人看似不凡,说不定,他会找到我,向父亲求亲。”
含翠不再多言,仔细伺候着沐浴,心里却念着,无论如何,相公也不会答允这桩婚事。
潘美今日下朝回府比往日要早,与刚刚在军中回府的石敢打了个照面,石敢行礼后,潘美对他道:“六郎可回来了?”
石敢道:“相公放心,六郎办事稳妥,估摸着三两日便回来了。”
“嗯,”家人给潘美端上一碗凉水解渴,潘美喝完后,看到一边侍立的石敢,忽然感慨,“你跟在我身边也许久了,婚事一直拖着不妥,过了今年,便让夫人替你操办了。”
七尺男儿,面突然就红了,“谢相公,只是早与老夫人有了约定,闯出功名,方好迎娶。”
潘美脸色不甚好,摆摆手示意石敢退下,遂转身回到内院。如今正是八月,秋老虎正盛,潘胡氏倚在太妃椅上纳凉,厚大的冰块在其身侧,侍女夏兰在旁轻轻扇着风。
见相公回来了,夏兰赶忙行了礼,潘胡氏此时也醒了,潘美叹了叹,“吵醒你了。”
“本就没有睡着,何来吵字。”潘胡氏从太妃椅上站起,走至夫君身边想为他更衣,潘美道:“不必了,你去各院吩咐更衣换正服,圣旨马上就到。”
“是何旨意?老爷为何愁眉?”潘胡氏不解,韩国公府这些年来什么旨意没有接过,何须如此惆怅。
“赐婚。”
潘胡氏大惊。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大内黄门院内侍已至,众人将其迎进正堂,齐齐跪伏,只听朗朗宣道:“闻韩国公潘美之三女潘秋夕待字闺中,吾之不肖子元休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成佳人之美,特将潘秋夕许配皇三子元休为王妃,赐封号莒国夫人,于十一月初八完婚。”
语音方落,除了潘美夫妇,众人皆惊,二人领头谢恩,又吩咐下人带人到偏厅吃茶好生招待。
落在潘美手上的是一卷黄色绫锦织品眷写的圣旨,只稍稍看一眼,就觉得异常的灼手,潘挚儿犹自跪着,目光从不曾从这卷圣旨中移开,语音颤颤说道:“父亲……怎会……”
是啊,怎会?满屋的家人都在想,怎会?潘秋夕,小字挚儿,是大宋开国功臣韩国公潘美的幺女,上有六位兄长,在女儿辈中排行老三,也是潘美最小的孩子,上一位亲哥哥也远比她长了十岁,是全家人最为溺爱的女儿,尤其是,她的名字,根本没入玉蝶。
凡王公大臣之女皆要入玉蝶,偏偏潘家幺女是被瞒了下来,连族谱都没入,打算自行婚配的。
一众家人齐齐想到的是,到底是家中何人泄露此秘密,然而追究已于事无补。
行五的潘惟熙之妻承庆郡主半跪到潘挚儿跟前,握住她的手,温声说道:“三娘,女子一生只嫁一回,何况你嫁的还是我的叔父,咱们可是亲上加亲啊。”
潘挚儿眼中含泪,却不敢落下,嘴里低声说了一句“画中人,得衷情”,当真是假话。
翌日,潘美夫妇入宫谢恩,潘挚儿则随着白氏、顾氏、陈氏还有承庆郡主四位嫂嫂一同到开宝寺进香,开宝寺在城外,香火旺盛,嫂嫂们都很专心在祈祷,潘挚自然也不例外。
她并不知道到底要许什么愿,她识得几个字,闲来也会看看史书,书里大多说的是男儿的豪情与落败,极少的会提到他们身后荣辱与共的夫人,那看不见的未有只字片语的背后,又有多少女子的落寞。她自小便知道自己并不会如二位姐姐那般嫁进官门,所以她可以很任意很洒脱,从今以后,步步为营的日子,她又是否能够——步步为营。
一入侯门深似海,不求一生荣华富贵,光耀门楣,只求安生,无风无浪,与夫君白首齐眉,安稳一生足以。这是她向佛祖祈求的心愿。
午间日头正盛,几位夫人决定在寺中用些素斋,歇一歇,再回府,潘挚思绪不佳,只吃了几口,跟几个嫂嫂告退,独自一人在寺中闲逛,不知道走到何处,被槐树落下的几个果子砸中,有些吃痛,不由得叫了一声。
树上忽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嗤笑,潘挚抬眼看过去,正看一个男子坐在树梢上,手里握着几个果子,晌午的太阳迎面来,看不清男子的面容。
潘挚有些恼了,却也不想在外如泼妇一般大骂,她转身就想回去,忽听树上那男嚷了一句:“喂,别走啊,我错了。”
潘挚停下脚步,再望向树梢那人,树影斑斑,映在那人脸上,正好与思绪中的某人重合,只那一眼,潘挚便认出此人是谁,心头有些涌动:“郎君怎会在此?”
“你还认得我?不枉我跟到此地。”男子十分开心,想从树上跳下来又觉得太高,想了想,便决定怎么爬上去的还是怎么爬下来吧,过程十分滑稽,潘挚不禁嗤笑,这一笑,明媚极了,狼狈爬下来的男子也被这一瞬间惊住,暗暗说了一句,她是……那么的像啊!
“我来,是送你一样物件的。”说着,从衣袍颈上,取下一个四方乳白玉牌,一面雕着几片竹叶,另一面则是一个“昌”字,刚从他手上接过时,犹自带着体温,潘挚脸不禁红了起来。
“你……为何送我?”
“小可相中小娘子了,打算聘小娘子为妇,不日我便让我爹到府上送去聘礼,这便是定礼。”男子笑得憨态。
潘挚红润的脸霎时便白了,“官人可知我府上何人,我又是何人?”
“小可却无甚能力,只知道小娘子是韩国公府中人,却不知道小娘子是何人,所以特地跟来,问明小娘子庚帖,便向家人讲明。”
玉牌在手上逐渐褪去温度,渐渐有些凉凉的,是块极好的玉料,雕功极为精巧。
“我,我不能……”潘氏一门,从祖上起到潘美,皆是武将,如今天下已定,当今圣上喜文弃武,几位兄长便渐渐开始从文官,几位嫂嫂平日里无事,也喜欢听听戏文,文武官家女眷,不方便到勾栏院这种混杂的地方听,便请人到府上唱,像这种自由恋爱,两心相许的桥段,潘挚一直很羡慕,她也深信,将来可以到一个自由的人家为人妇为人母,所以,她枉顾家人的担忧,不带仆从侍女,独自一人去寻找那位号称能结良缘的先生,而那天,她似乎是碰上了,然而,世事造化,当日又岂会想到今日景象。
“小……”
“咚……”开宝寺钟鸣骤起,打断了男子的话语,也似乎因为这声钟鸣,敲醒了潘挚,戏文中的故事,终归是他人的故事,与自己,又有何相关。她将手里的玉牌递还,不敢再对视男子的视线。
“三小娘子,三小娘子……”这声呼喊正是承庆郡主的侍女百合。
“我还会再来的。”
话已闭,男子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潘挚望着犹在手上,仿佛炙热得发烫的玉牌,久久不语,百合已来到潘挚身边,道:“小娘子怎来此了,郡主一番好找,夫人们准备回府了,小娘子,咱也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