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观海还留了一手,他没有说穿皇帝死于章梵之手的事情,因为他还是有些畏惧遍布身后的禁军,所以暂且只将矛头对准谢维安。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若是连留宿宫中的右相都不承认这个结果,那让他们如何接受?
邹文虎怒声道:“谢维安你这乱臣贼子!陛下待你恩重如山,你竟恩将仇报?!还有章梵,齐王之死到底是否与你们有关——”
一泼鲜血喷出,溅出不止三尺。
周围人都呆住,连闪避亦忘了。
城阳王愣愣看着眼前,甚至也没反应过来。
直到脖颈传来剧痛,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一掌的血,和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原来,这是他的血。
城阳王往前倒去,死不瞑目。
所有人惊叫起来,纷纷避开。
博阳公主离他更近,被洒了半裙的血,她甚至没感觉到自己在尖叫,只觉两耳轰鸣作响,身体已经是僵硬了。
“现在,就没有城阳王了。”
动手的是董恂,说话的却是章梵。
他慢条斯理,声音轻缓,却传遍各处。
“遗旨还未念完,有劳谢相继续吧。”
谢维安躬身应是,又将遗诏念下去。
今日震撼太多,以至于后面让章梵摄政的内容念出来时,众人已经麻木了,并不觉得多么吃惊。
皇帝前些日子明明好好的,竟是说没就没了。
眼看前线还在打仗,今日却多了南朝人与柔然人,仿佛朝臣被瞒了许多事情。
堂堂城阳王,皇帝在时,即使诸般不喜,也未曾动手,如今竟是说杀,就杀了!
博阳公主与章年感情甚佳,可就连她也对眼前一切瞠目结舌,若非背后就是柱子,她早就支撑不住往下滑落的身体。
但,有惊骇莫名,躲闪不迭的,自然也就有夷然不惧,迎难而上的。
“章梵,是你,是你谋逆犯上,弑君乱政!”
邹文虎非但不退,反而立定,哈哈一笑。
“好极,今日当着满朝上下的面,你的真面目也算露出来了!旁人不敢说的话,我来说!你既能杀城阳王,也就能杀我,我不怕你杀,你来啊!”
章梵望着他,脸上杀机一闪而逝,却忽然笑了。
“邹御史想舍身成仁,我偏不如你的愿,来人,将他押下去,先关起来!”
董恂挥挥手,左右立刻上前,要将邹文虎押下去。
邹文虎却不肯轻易就范,他仗着自己身形与平日晨练的轻便,眼明手快抽出一名禁军的佩剑,转身就朝章梵疾奔而去!
这等突如其来的变故根本没人料到,一时间所有人都惊呆了,眼睁睁看着他冲向章梵——
早在章梵动手杀城阳王之前,公主就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如何动手。
奈何他们的座次被安排得远了,中间还隔着谢维安与严观海等人,很难确保一定能抓住章梵并将其杀死,只能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
在此期间,这些人的唇枪舌剑,都未能让章梵前进半步。
此人实在太警惕了!
章梵也知道今日非同寻常,决不能出差错,所以死也不肯往阶下迈出一步,而旁边再走几步撩开垂慕就是偏殿通道,只要公主他们这边有动静,他立马就能遁走。
公主甚至想过与陈济做戏争执起来,甚至让侯公度对陈济大打出手,借此吸引注意力,让章梵一时松懈,她再直接动手。
但没等他们落实,严观海就跳出来了,紧接着城阳王被杀,一系列场面,令人目不暇接。
城阳王被杀,几乎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因为大家都低估了章梵的狠辣。
但公主料到了,她只是没成想章梵会这样快动手。
今日章梵想镇住局面,就一定会杀鸡儆猴,城阳王不管说不说话,都是那只最显眼的“鸡”。
她是想救人的,但救了人就会引起章梵警惕,到时候这满殿的亲卫围上来,足以将这殿中十有八九的人屠杀殆尽,而章梵却能安然脱身。
所以公主忍了又忍,最终选择大局为重,弃卒保车。
但她隐忍一流,却不代表旁人也忍得住。
邹文虎持剑扑向章梵的那一瞬间,公主就知道他注定会失败。
一个经常强身健体的御史大夫,就算身手再灵活,也不可能跟武将比。
然而邹文虎的举动不是全无用处的,他可以为公主吸引章梵的注意力!
说时迟,那时快!
邹文虎直接被董恂一脚踹中心口,往后倒去!
章梵的目光落在邹文虎身上。
公主握住拳头,身形蓄力。
比她更快的,却是——
“章梵当着我与严观海的面,杀了陛下!是章梵杀了陛下!此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竟是谢维安!
谢维安扔了手中“圣旨”,直接扑向章梵。
他离章梵很近,后者猝不及防,还真就被他扑个正着。
章梵勃然大怒,似没想到狡猾成精的谢维安,竟会在此刻反水倒戈!
但谢维安压根就没有任何武力,章梵微微一振,就能将人挣开,他抽出长剑,刺向对方!
就在长剑没入谢维安身体的瞬间,他感觉到身后破空之声传来!
有人偷袭!
甚至还是个高手!
章梵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插入血肉的长剑马上就要抽出来调转,却不像以往那么灵活了,谢维安竟不知痛似的,双手牢牢抓住剑锋,不让他拔出来!
而身后,杀气大盛!
公主他们进殿时,确实不能佩戴武器,但是所有人都不会去防备一个女人的腰带。
而公主从腰带里,恰好抽出了她的天蚕丝。
天蚕丝的威力,没有人比陆惟更清楚。
当初在地下城时,正是这股灵活柔韧的天蚕丝,绞杀了多少大意的数珍会高手,也曾紧紧勒过陆惟的脖颈。
如今这天蚕丝却一反柔韧,被公主轻轻一振,宛如尖矛,刺向章梵!
另外一头,侯公度也同时掠了过来,赤手空拳,一拳击向章梵的脑袋!
砰!
许多人听见这动静,但混乱之中,却很少有人亲眼看见声音到底是哪里传过来的。
高手交锋,眨眼片刻之间,已经是胜负关键。
谢维安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公主他们争取了时间,而公主和侯公度又正好在这个间隙里出手,一击必中,抱着同生共死的念头,也绝不肯让章梵有后退逃离之机。
先知死,而后有生!
天蚕丝没入章梵后心,而侯公度的拳头也重重击上章梵的太阳穴。
董恂见势不妙,扑过来相救,已经迟了一步,他只来得及一剑挥向侯公度的后背,划出一道瞬间见血的伤口。
章梵睁大眼睛,像是想回头看清袭击者的真面目。
但他只看见了侯公度,却为对方完全异域化的面容而困惑,根本不明白柔然人为何会出手杀自己。
直到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把剑给我。”
是长公主!
那一瞬间,章梵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的表情瞬间狰狞扭曲,却在一把剑穿心而过时陡然凝固。
“你杀了陛下,这一剑,是还你的。”
四目相对,章梵忽然想起宋今的话。
宋今说了什么来着?
模模糊糊的,章梵的意识开始随着身体冰冷而流逝。
宋今让他,莫要小觑长公主。
他终究还是,棋差一着。
谢维安浑身浴血,倒在地上。
他的眼睛还睁着,望着头顶绚丽繁复的花纹,那是这座宫殿刚刚修建时,工匠们花费大量心血描绘上去的祥瑞图案。
谢维安还记得,很多年前,他走入这座太极殿,等待拜见帝王时,也曾抬头仰望这上面的花纹。
当时他想了什么?
他想,便是出身寻常,也要走出一条不寻常的路,让那些高门世家往后听见谢维安这个名字,就心头发颤,如见冤家。
谢维安不由出神地想,如今,他做到了吗?
几双手将他扶起,耳边人声鼎沸,伤口的疼痛却似乎逐渐遥远。
……
“莫要在这里睡。”
章玉碗被轻轻拍醒,微醺的果香还在喉咙流淌。
她扶着额头,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几个月前,重新经历了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
那些腥风血雨随着梦醒而一并褪去,陆惟的手就在眼前,她忍不住拉过来,在脸上蹭了蹭,刚睡醒的迷蒙慵懒像极了一只猫。
她记得自己的酒量没这么差,怎么一坛果酒就放倒了?
陆惟似被她的动作逗笑,嘴角微翘,将人揽在怀里,轻轻摇晃,像在哄孩子。
“这酒有些年份了,后劲也足,他们轻易不拿出来,是你非说要喝,他们拗不过你。”
章玉碗叹了口气:“我原是想灌醉你的。”
结果陆惟没醉,她倒是醉了。
陆惟:“灌醉我做什么?”
章玉碗:“自然是将你带回去当驸马了。”
陆惟摸着她的头发:“你如今是摄政,需要顾虑的多,若再多我一个,陆家恐会成你累赘。”
章玉碗歪着头:“堂堂神机妙算的陆廷尉,何时如此畏首畏尾?”
陆惟悠然道:“因为你,我变胆小了。”
章玉碗扑哧一笑:“这摄政不过是权宜之计,待陛下亲政,我自不会再背着包袱,何况,你是你,陆家是陆家,旁人越不让我做,我就偏要做,博阳亦能任性,怎么我就不能?”
说罢她借着醉意,扒着二楼栏杆往下大喊一声。
“我有驸马了哦!陆远明是我的,谁也不准抢!”
一语既出,四周皆惊。
所有人纷纷抬头。
陆惟又好气又好笑。
这妖女!
章玉碗回过头,洋洋得意。
“陆驸马,你跑不掉了,嗯?”
回答她的,是陆惟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来,往楼下走去。
“既然如此,殿下醉酒,由驸马送回府,很合理吧?”
妖女咯咯直笑:“很合理,你若不怕丢脸,就将我从此处抱回公主府去,不过我倒是怀疑陆郎是否有此臂力?”
陆惟冷笑。
他有没有这等臂力,今夜自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