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一个光膀子穿着灰白色坎肩的黑瘦男孩边走边喊,左右张望。
田坎子两边墨绿墨绿的稻穗刚刚抽出,还带着一些没落的稻花,颗颗粒粒。
这块呢。
一节田外竖起一根满是淤泥的手臂挥了挥。
黑瘦男孩一阵小跑赶到不远处的哥哥身边,一个半大少年站在齐膝深的水沟里正弯腰在泥坎上摸索着,一只竹编鱼篓斜倚着放在田坎另一边的稻田里。
黑瘦男孩墩身拎出鱼篓,揭开鱼篓盖,仔细察看,只见七八条铜元那么粗细的长鱼交缠扭曲在鱼篓里,还有三两只螃蟹竖着钳子左右摇摆。
今天没摸到甲鱼,只有几条不值钱的黄鳝。几只螃蟹那是顺手丢进鱼篓带回去给家里的两三只老母鸡加餐下蛋的。
哥,赶紧回去吧,你今天逃课被陈夫子告诉爹了。
陈夫子是隔壁县人,有举人功名,按说有资格做官当个县老爷之类,可是陈夫子家里穷,出不起钱跑门路,只能老老实实在家里候缺,可是等了好多年也轮不到他补缺。
陈夫子是一个读书人,平时帮乡里乡亲写信、写状子只收点纸墨钱,就这点微薄收入怎么也不能糊口,再加上成婚生子,好些年没有进项却一直往外支出,终于在耗光了家里几十亩祖传田产后也没能等到一个官凭,日子正不知道怎么往下过。
老陈地主那些年曾经慕名邀请陈夫子很多回,终究侯缺无望又人到中年的陈夫子带着老婆和闺女来到陈庄就此住下。
陈夫子在陈家私塾当塾师,安家在了陈庄,稳当悠闲地住了很多年。
嗯,嗯,晓得。
半蹲在水沟里半大少年半眯着眼,一手扒着田坎,一条手臂伸进水边上一个拳头大小的洞里。
忽然水里蹲着的少年张开眼,冲弟弟笑了一下:“今天,嗯,堵了四个洞弄了快半个时辰,嗯终于逮着它了,乖乖,劲还不小。快快,把鱼篓拿过来”
咕叽一声
一条手腕粗细的长鱼疯狂挣扎扭动着被少年拽出了水洞,满是淤泥。
黑瘦少年捧着鱼篓赶紧靠近哥哥手里的鱼。长鱼被两手捏抓着送进鱼篓,赶紧盖上盖子。兄弟两个都抓着鱼篓,鱼篓一阵激烈的挣扎晃动,还传出了啪啪声音。
乖乖,力头果然不小,嘿嘿,还不是进了老子的鱼篓。
半大少年名叫杨如宝,身边这个黑瘦的孩子是弟弟杨如贤。
两个人都在陈庄陈地主家私塾上学,哥哥聪慧机灵,弟弟倒是个沉闷稳重的性子。
前两年朝廷忽然下诏令:各省乡试会试一律停止,岁科考试亦停止。传令各地修建蒙小学堂,更新了一批教材。
过去必读的经书,现在被列入国学课本,还添加了社会科学包括国文、历史、法制,理财、外国语。自然科学有:地理、算学、博物、物理、化学这一堆书。至于体育与艺术图画、体操这些课目对乡下孩子来说不就是玩耍。
陈地主特意让人进县城买了全套教科书带回来,摆放在私塾书架上。让人把陈家私塾的牌匾换成陈庄蒙小。
陈庄蒙小除了陈夫子也没另请老师,刚改教学、考试模式,能教新式学科的老师非常稀少,这里只是一个乡下蒙小,有钱都请不来老师。
陈夫子就还是像以前一样,该讲经就讲经,然后从那一批教材中挑出几门他能讲的课业也传授给学童。
杨如宝在课余时间,这些教材都翻看一个遍,没人领进门,只能死记硬背将那一批陈夫子没有教授的教材记下来,将来或许有机缘能弄明白通透。
走,回家。
半大少年抬腿走上田坎,甩了甩手臂上的水珠子。
黑瘦少年斜跨上鱼篓,弯腰拿起哥哥放在一边的坎肩和长裤子。
少年带着弟弟走向不远的小河沟子,拨开河边的浮萍,弯腰捞水再次清洗自己的双臂。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短裤上也有淤泥,索性扑进水里畅快的狗刨了几个来回。
黑瘦的弟弟站在岸边,看着在水里扑腾来回的哥哥很是羡慕。妈不让他俩下河洗澡,哥哥还是偷偷的跟私塾里的小孩学的游水。
村里有口亘古的老沙井,住在周边的村民吃水、用水都从沙井里挑回家。传说这口天然老沙井从来没干枯过。三年前那场干旱,河底淤泥都开裂,村里其他沙井底的黄沙都烫脚。只有这口老沙井里还是有水渗出,整个村子人家日夜排队打水回家。连家有八口井的陈地主都带着家人来沙井边等着挑水。
哥哥的凫水功夫就是和小伙伴在那老沙井里练就的。
从夏至到立秋,村里一帮小子都在中午趁大人午休时间借口乘凉跑进沙井里泡着。估计大人们也都知道,毕竟等到太阳落山了大大小小的汉子也会在沙井里泡到天黑。
正想着事情的黑瘦少年手里的衣服被拽走了,从水里上来的哥哥在弯腰往身上套着裤子,坎肩也不穿,就那么搭在肩膀上。
从弟弟身上拎过鱼篓,挂在自己身上,一手拽着弟弟手腕往家的方向走去。
田坎弯弯曲曲,两人身后长长的影子也左右摇摆的跟在两人身边,夏天天热剃的光头已经有半寸长的头发覆盖在一高一矮的兄弟两人头上。
哥哥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比自己矮了半头的黑瘦弟弟,这个弟弟肖妈,不吃鱼腥,连夏天最容易弄到的肉食、长鱼也是不吃。虽说一家人吃的都一样,可是这个只比自己小一岁的弟弟看着就是黑瘦黑瘦的,好像比自己小好几岁。
今天的收获不大,差不多能去卖鱼的那儿换三五个铜板。抓到甲鱼是不卖的,留着给爹补身体。
以往强壮高大的爹也不知道生了什么病,入夏以来瘦的厉害,都皮包骨头了。最近好像严重了,半夜会听到房间里呜咽声音。
自己偷偷的跑去看,就看见爹嘴里咬着枕头在地上抱着腹部打滚,妈在一边坐着抹着眼泪。
妈身体一直很弱,多年来一直在喝药,现在家里的顶梁柱的身体也垮了。
杨如宝也没什么读书的心思,一心想弄些钱来贴补家用。
陈地主,是名副其实的大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