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庄王:陈国内乱,寡人代周天子予以薄惩而已,岂可灭其社稷!今放卿等还陈,可迎太子复国,立之为君。此后宜世世附楚,勿依违南北,有负寡人之德。
辕颇惊喜意外,顿首再拜:大王于陈,犹如生死人而肉白骨,陈国累世不忘大恩!
楚庄王大喜,于是命将辕颇、孔宁、仪行父,及诸陈大夫皆都释放。又遣使随同前往,调公子婴齐还楚。辕颇率诸大夫还陈,婴齐自回郢都。
陈国诸卿复又至晋,迎太子妫午归陈,立为国君,是为陈成公。
公元前599年,周定王八年。
定王姬瑜将刘邑封给胞弟姬季子,称刘康公。
至此姬姓刘国正式建立,康公乃为姬姓刘氏肇姓始祖。
陈成公复国,重整旗鼓,另立朝班。及次年国内复宁,乃正式将陈灵公下葬。此时其尸已臭,面目亦朽不可辨,可谓是君淫臣妻之报。
安葬灵公已毕,百官还于京城,各归己府。
孔宁白日撞鬼,见夏徵舒挟弓持箭,公然自前门入府,前来索命。直被骇得精神散乱,因得狂疾,自赴池中而死。
其后未久,仪行父梦见陈灵公、孔宁与夏徵舒三人同至己府,来拘自己到阴司对狱。自此亦得暴疾,不期年吐血而卒,临死前痛苦万状,丑态尽出。
公子婴齐既返楚国,入见庄王,自言因失陈封,别请申、吕之田。
屈巫谏奏道:北方之赋,国家所恃以御晋寇者,不可以充私赏。
庄王以为言之成理,于是乃止。其后申叔时告老,屈巫却自请为申公。
婴齐因此大怒,由是便与屈巫有隙。
庄王十六年夏,楚国以武力慑服郑国,并与郑、陈在陈邑辰陵盟会。但盟后不久,郑国又主动向晋国求和。楚庄王为彻底征服郑国,便于十七年春再度亲征,率领大军攻郑。
连尹襄老为楚军前部,率先而进。
帐前健将唐狡,自请率部下百人为三军开路,襄老壮而许之。
唐狡引部先发,所至之处皆拼死力战,郑军当者辄败。由此兵不留行,每夕扫除营地,以待大军。襄老因此势如破竹,扎营新郑城外,以待王师大军。
直到第五日上,楚庄王方率诸将抵达郑郊,下令安营扎寨,休兵三日。
楚庄王:遣使入城,传我檄命。若郑君不降,则一鼓破城,并灭其国。
诸将领诺,使者讨书在手,驰马而去。
便在此时,襄老率引部将来见国君,入帐参拜。庄王见而大喜,奖慰有加。
楚庄王忽然惊奇问道:孤王此番一路北来,未曾有一兵之阻,大军亦无半日之稽。卿为前部,日进百里,沿途却敌,如扫烟尘,老当益壮,可喜可贺!
襄老拜谢,回头召唤唐狡上前,奏于庄王:此番连战连捷,非臣之力,乃副将唐狡拼力死战,兵不留行所致也!
庄王审视唐狡一番,赞道:真壮士也!孤当重赏,以励三军将士。
唐狡急跪在地,连连叩首道:臣受君王之赐已厚,今日聊以报效,不敢复叨重赏。
楚庄王:寡人今日初会将军之面,何时曾赏赐于你?
唐狡:当年绝缨之会,醉后失德,牵扯许姬美人之袂者,即下臣也。蒙君王不杀之恩,今番故此舍命相报,不敢求赏。
庄王闻言吃惊,继而息道:未料许美人早死经年,当年绝缨勇士仍在。倘寡人当时明烛治罪,安得贤卿今日之效死力战?
乃命军正,纪其首功,俟平郑之后再行重赏。
唐狡再拜而出,留书于主将襄老:末将今日死战,以赎当年国君隐而不诛之罪。今郑都立待可破,臣不敢邀君王后日之赏!
于是趁夜遁去,从此不知所往。
第四日上,庄王不见郑伯遣使出城求成,传令四面修筑长围攻之,十余日昼夜不息。
郑襄公尽驱百姓修筑城垣,使国人男女皆都上城巡守,只待晋兵来援。然而晋军三月不至,郑国军民坚守百日,城中矢尽粮绝,力不能支。
百日过后,楚将乐伯自皇门先登,劈开城门,放楚军入城,郑都遂破。
庄王下令不许掳掠,三军肃然凛遵,郑民免于惊扰。郑襄公肉袒牵羊出城,来迎楚师,求成请降。楚庄王欲待允其所请,公子婴齐忽然出班,上前进言。
公子婴齐:郑国死守百日,致我损兵折将;今力穷而降,非出于真心实意。与其赦而复叛,不如就此灭之!
楚庄王:卿言甚是。但孤不欲复闻申公,蹊田夺牛之喻也!
即命城内楚军皆出,退后三十里下寨安营。郑襄公亲随庄王至营,留下羊酒犒军,谢罪请盟,并留弟公子去疾为质。庄王终纳其款,放襄公回郑。
画外音:春秋时期,历代郑国之君,皆明知不是晋、楚两国对手,向来都是晋伐附晋,楚攻附楚。因何至于襄公,却举国拼死抗楚,长达百日之久,然后方才求成服输?原来内中自有玄机。郑襄公即位以来,为摆脱遭受两强交攻困境,便一直寻找机会,企图策动晋、楚两国决战,择其胜者而从之。自城濮之战后,晋楚围绕攻郑救郑,每次都是稍触即解,都不愿在无绝对胜算下,肯作决一死战。但两国中若有一方欲灭郑国,并据其地以为己有,另一方则必作殊死之争。郑襄公以死抗楚百日,见晋军终于不至而降,便是为此。
镜头闪回。楚军围郑之时,郑襄公遣使赴晋,请发兵攻楚,以解郑围。
晋成公接见郑使,许以发兵。遂命三军齐发,拜荀林父为中军元帅,先縠副之;士会为上军元帅,郤克副之;赵朔为下军元帅,栾书副之。赵括、赵婴齐为中军大夫,巩朔、韩穿为上军大夫,荀首、赵同为下军大夫,韩厥为司马。
复调魏錡、赵旃、荀罃、逢伯、鲍癸等数十员大将,兵车六百乘,自绛州进发。夏六月,到黄河口安营下寨,止于河北。楚庄王早已闻报,但因郑都未下,为麻痹晋军,便两度遣使至营,求和示弱。晋军主将荀林父依如从前,无意决战,遂答应议和,并约定盟期。
如此以来,晋国便中楚庄王缓兵之计。
结果所约盟期未至,郑都已被攻克,郑襄公亲至楚营请和,并留弟公子去疾为质,楚军已无后顾之忧。正当荀林父行将盟会之时,楚庄王已撕毁盟约,调兵遣将,准备决战。
时近中秋,草壮马肥,正是会猎争战最佳时节。
楚庄王发出命令,先使小股兵力前往晋营,袭扰诱战,以探敌军虚实。
晋将魏錡、赵旃未得元帅军令,便即冒然出营,攻击楚师。
楚国袭扰之师佯败,回营交令:晋师主力皆在河北,河南只有两营兵马,今来追我。
楚庄王:妙哉。此番荀林父再若避战,除非舍弃此两营之军,任其被我吞食。
于是下令,全军出营,全力反击。魏錡、赵旃未料如此,将要回师北渡,已自来之不及,便被陷于重围之中。
早有斥侯报至河北大营,荀林父至此方知上当,懊悔不及,只得挥师南渡,来救两营军马,被迫匆促应战。
楚庄王闻报晋军渡河,于是亲自麾军北行,至于郔邑扎营,并问诸将,战和之计。
令尹孙叔敖进言:今我已得郑国,何用寻仇于晋?不如全师而归,万无一失。
嬖人伍参奏道:臣以为不然。若我今番避晋,郑必再次反楚。王若争霸中原,非与晋决战不可,以坚郑国之志。战若不胜,南归而已,晋军其奈我何?
孙叔敖怒道:卿嬖人而已,何敢轻与军戎重事?我军昔岁入陈,今岁伐郑,师劳兵敝。倘若战而不捷,虽食伍参之肉,岂足赎罪?
伍参反驳道:军戎战事,亦非生而知之,更无贵贱之分。若战而捷,令尹可谓无谋者矣;如其不捷,我伍参之肉将为晋军所食,何能及于令尹之口?
孙叔敖闻言愈怒,于是不理伍参,当即下令:回车向南,倒转旌旗,准备回师!
伍参见楚庄王面现犹豫之色,高声言道:令尹且慢!且听伍参一言,然后退兵不迟。
孙叔敖:又有何话说?
伍参:此时晋国,自赵盾及康公亡故,已大非昔日可比。荀林父执政,兼为中军之帅,才不服众,令不能行,此晋之可胜一也;其副佐先縠刚愎自用,不肯听从主帅命令,且又对下不仁,诸将亦不肯服从其命。魏錡、赵旃违命出战,便是明证,此晋之可胜二也;荀林父、士会、赵朔三帅互不相统,欲专权行事而不能,欲听命行动而无其上,则大军听谁?此晋之可胜三也。况彼臣子为帅,我则国君亲征;若我军撤退,是君避臣,何耻辱至甚此者?
楚庄王听罢,乃遍问诸将:卿等意下如何?
议论结果,中军元帅虞邱、连尹襄老、裨将蔡鸠居、彭名四人附和令尹,主张退兵;公子婴齐、子谷臣、子侧、屈荡、潘党、乐伯、养繇基、许伯、熊负羁、许偃等二十余人,则赞成伍参,俱请决战。楚庄王见此,起身离座,亲将令尹孙叔敖劝回,虚心下意相请。
楚庄王:诸将既有效命之志,寡人岂可只思万全之计?请令尹北向,决战晋师。
孙叔敖应诺,便传将令:既曰决战,临敌时后退者,斩!
晋军渡河,驻扎于敖、鄗二山之间(今河南荥阳县北)。
郑襄公为求郑国久安,正自希望两强决战,遂派皇戌为使,至晋营来见荀林父。
皇戌:大帅!今郑国所以屈服楚国,是因坚守百日,而贵军不至;为免于覆亡,不得已请成,非是敢对晋国抱有二心也。楚因屡胜而骄,且在外数月,师老兵疲,又不设备,若晋军全力攻击,我郑军再暗中助之,楚军定败,此后绝不敢窥视江北矣!
荀林父:待我与诸将商议,然后回报郑公。
皇戌应诺,告辞回国。荀林父于是召集众将,商议决战之计。
中军佐先縠进言:败楚威郑,在此一举。且我军已渡河,有进无退,战之可也!
赵括、赵同附和:率师以来,唯敌是求。克敌得属又何俟?必从彘子!
下军佐栾书反驳:诸公之论非也。我闻楚灭庸国以来,争霸中原之心日炽,厉兵秣马,全民皆兵。其君在国,则无日不教训国人,说甚民生艰难,祸至无日,戒惧不可以懈怠;其王在军,则无日不告诫将士,说甚胜利不可仗恃,纣王百战百胜,终于灭亡。彼楚国君臣不骄,军事有备,胜之何易?郑伯遣使劝我决战,是欲使鹬蚌相争,彼郑国渔翁得利也。我若胜,其从晋;我若败,其从楚。是以我晋国为卜,不能听也!
赵朔赞成:栾将军所言甚善,是使晋国长治久安良策也!
因见众论不一,荀林父犹豫不决。便在此时,人报楚王派大夫樊姬为使,前来议和。
先縠叫道:此是借议和为名,前来试探军情。不如杀之,乘势发兵,攻其不备。
荀林父不悦道:是何言耶!自古以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况我方伯大国乎?
由是命楚使入帐,以礼相待。樊姬拜见荀帅,当晋军诸卿将佐之面,尽其谦卑之状。
樊姬:我军北来,在于抚郑弑君之乱,岂敢得罪晋国?在下奉楚王之命,来照会元帅,来日楚必回军南下。亦请贵军不必久留郑国,两下就此罢手言和,岂不是好?
荀林父听罢,默然良久,并不作答。
上军佐士会:大夫此言善哉!昔平王东迁洛邑,命我先君文侯:‘与郑夹辅周室,毋废王命!’今郑不能为诸侯表率,寡君方使我等问罪,岂敢劳烦大夫迎送?敢拜楚君之命!
樊姬听罢,离席逊谢。
先縠见士会如此回答,气愤难当,对身边赵括低声道:随大夫答词,何谄媚如此!
赵括会意,起身对樊姬道:敝国上军佐所言,非我国君本意。我家主公临行时嘱咐,是必将楚军赶出郑国,不许避敌!我等不敢违命,惟大夫回营,如实转告楚君可也。
樊姬不喜不怒,起身拱手:诺!必将晋侯之言,转告我王。更无别说,敬请告辞。
于是返回楚营,归奏楚王:恭喜大王,贺喜大王!晋军将帅不和,此战必可胜也。
乃将此行详情,具实以告。楚庄王意决,乃遣许伯、乐伯、摄叔三人,驾驶单车前往,向晋军挑战,自亲引大军随后逼近。三将奉命驰往,将近晋营,摄叔忽然下车,手执短刃跳进军垒,杀一人取其左耳,复生俘一人,夹于肋下而还。
晋军惊愣半晌,这才反应过来,急报主将鲍癸,出垒追击。
楚国三将单车驰还,途中扬尘飞沙,惊起一头麋鹿,却不落荒而去,只在车前奔跑。
乐伯好整以暇,对许伯及摄叔道:适才摄叔于万马军中,割一耳、擒一俘而出,确是勇不可当,某自愧不如。但二公可观我射,比养繇基如何?
言犹未了,弓弦响处,那麋鹿随声突翻一个筋斗,已倒在车前。
许伯及摄叔俱都喝彩,叫道:妙哉!真神射也。
乐伯挎起雕弓,飞跳下车,掇起麋鹿,复纵上车,轻若无物。便在此时,背后呐喊声起,三人于车上回头,见十余乘战车如风追至,为首者正是晋将鲍癸。
许伯为御,驱驰不停。
乐伯立于车上,对鲍癸叫道:我等三人酒后行猎,误入贵军营垒,玩笑而已,并无他意。今酒醒知错,尚请恕罪!所擒之将,即刻送还;所杀之士,请以麋鹿偿之,未知可乎?
说话之间,许伯已轻勒辕马之缰,缓下奔驰速度。摄叔将那俘虏轻轻一放,推下车去;乐伯举起手中麋鹿,运足力气,大喝一声:去!
那鹿飞出数十丈外,直击鲍癸战车。
鲍癸吃惊非小,释其兵器,张开双臂,蹲成马步,运足力气去接。只听嘭地一声大响,鲍癸虽然接住那鹿,但也被撞飞起来,在空中翻个跟斗,这才踉跄落地。
鲍癸只感胸闷至极,一口鲜血便要喷涌出来,急扔下麋鹿,调息半晌,方使呼吸均匀,将那口热血压回腔内。再抬头看时,见三员楚将已经绝尘而去。只得下令停止追击,载那被俘军士及麋鹿还营。晋军满营众将,闻说三员楚将单车擒俘逃去,皆都大哗。
魏锜、赵旃二将,求做公卿不得,心怀怨恨,欲使晋军失败,便趁机向元帅请战。
魏锜:岂只楚营有此勇士,我晋军无有?末将也请单车赴敌,去向楚军挑战!
荀林父:我等尚未决定是否与楚决战,岂可如此便效莽夫之为!
二将听出元帅是欲言和,乃回转话头:既元帅如此说,则我二人愿赴楚营请盟。
荀林父见说,转怒为喜,于是许之。二将领命,离营而去。
士会、郤克:虽曰言和,大军亦应备战。否则楚军突然来袭,则我必遭失败。
先縠冷笑:郑人劝我决战,公等弗敢从;楚人来求成,公等又云弗能好也。师无成命,多备何为?
说罢起身,拂袖而出,竟回本营,召集部将聚饮而去。
士会怒道:似此跋扈将军,丝毫不将元帅放在眼中,此战如何能胜!
荀林父闻此,只是嘿然不答。士会急回本营,命巩朔、韩穿二将,在敖山前布设七道伏兵,进行警备。中军大夫赵婴齐心知必败,亦派所部在河岸准备船只,以备渡河归路。
魏锜、赵旃二将,名曰求和,其实带领部从持戈携矢,前往挑战。
楚令尹孙叔敖闻报晋军执兵而来,遂命三军布下阵式,安排迎战之计。(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