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越椒至郢,面见楚王,递上成得臣奏表。楚成王拆书视之,见是请战书云:
愿假一月之期,破宋奏凯而回;如遇晋师来援,请决死战。若不能取胜,甘伏军法。
楚成王览奏不悦,便召子文问道:子玉不奉孤王之召,因欲请战,卿谓何如?
楚子文道:晋之救宋,志在图霸。然能与晋抗者,惟有楚国,楚若避战,则晋侯遂继齐桓称霸中原。曹、卫是我盟国,若见楚避战,必惧而附晋。不如姑令我弟与宋相持,以坚曹、卫之心。大王但戒子玉勿轻与晋战,若讲和而退,犹不失南北双伯之局。
楚王认为其言有理,遂吩咐越椒速归,戒令成得臣切勿轻与晋军开战,可和则和。越椒驰马而归,将楚王之语回复主帅。成得臣且喜不用即刻班师,遂命攻宋愈急,昼夜不息。
宋成公被楚兵攻急,愈加转忧。大夫门尹般请奏:晋侯今知楚王分兵救卫,却未知子玉围宋之师未退。臣请冒死出城,再见晋君,乞其救援。
宋成公准奏,乃搜求库藏宝玉重器,先造成册籍,使门尹般赍持出城,献于晋侯,以求进兵;待楚兵撤退,便照册输纳,以为犒军之赏。又恐门尹般不能透围,复使华秀老为助,一同出城闯营。二人辞了宋公,饱食战饭,白日间睡足;只待天色黑透,觑个方便,缒城而出,偷过敌寨。幸喜楚军攻打终日,至夜疲乏早眠,不曾防备,被他二人穿营而出。
行到天明,一路挨访晋军所在,径奔军前告急。
晋文公闻说,乃谓元帅先轸:未料楚子玉不听成王将令,只欲建功,如此则宋事急矣。若不往救,是无宋也;若往救,必须战楚。郤縠曾为寡人划策,若与楚国决战,则非合齐、秦为助不可。今楚将阳谷复还于齐,秦、楚又无仇隙,若二国未肯与我合谋,奈何?
先轸:臣有一策,能使齐、秦自来与我约成,联手战楚。
晋文公:卿有何妙计?请道其详。
先轸:我若受宋国厚赂,是重利而未见大义。不如使宋侯赂我晋国财物,分赂齐、秦二侯,求其向楚国宛转宽解。楚若不从,则齐、秦失却脸面,必来与我约盟,共伐楚王!
晋文公:倒是善策。但倘若楚王允其所请,则齐、秦二国必将以宋奉楚,与我不利。
先轸:臣又有一策,使楚必不从齐、秦之请。
晋文公:愿闻良策。
先轸:楚所爱者乃是曹、卫,所嫉恨者乃是宋国。我既逐卫侯,执曹伯,但因不与其连界接壤,便可慷他人之慨,将二国土地以畀宋人。则楚必恨宋愈甚,齐、秦虽为请和,必不肯从。齐秦怜宋怒楚,必与晋合,又何疑焉!
晋文公抚掌称善,乃婉拒门尹般重贿,使其将籍册中宝玉重器一分为二,转献齐、秦二国,如此如此而行。
门尹般便依文公之言,自己前往秦国,使华秀老到齐国,如此如彼,分别游说齐、秦二侯。并叮嘱与齐侯相见之间,须要极其哀恳。秀老领命,于是持籍册至齐,参见齐昭公。
秀老拜见齐侯,递上礼单,恳切言道:今晋、楚交恶,宋国之危,则非上国不能劝解。我若因上国相援得保社稷,则不惟愿献先朝重器,且请年年聘好,子孙无间!
齐昭公喜其谦逊,于是说道:楚王前日取我谷,本已交恶;近日复归于我,结好而退,此无贪功之心。宋国之围,是其令尹成得臣不肯罢休,非楚王之本意也。既宋公遣大夫前来求我,寡人当为宋国曲意请之!
乃命崔夭为使,径至宋都城外楚军大营,往见楚帅成得臣,为宋国求释。正说之间,营外报入,说秦穆公亦遣公子絷为使,来为宋公说情,要求楚宋解和。
成得臣见齐、秦两国皆来说情,亦便犹豫,心下有些松动之意。
便在此时,哨马来报:晋文公既灭曹、卫,又命狐偃收取卫田,胥臣收取曹田,将两国守臣尽行赶逐,却都送与宋国。曹、卫两国守臣,现在营门外叫苦,来求元帅主持公道。
成得臣闻此,不由转怒,将一颗犹豫之心收起,谓齐使崔夭、秦使公子絷道:宋人如此欺负我盟国曹、卫,某岂可退军讲和?便请二公归报齐、秦二侯,说某难以奉命!
崔夭与公子絷见此,恐再下说辞,必讨无趣,于是各自拱手,施礼辞回。成得臣送走齐秦两国使节,复迎入曹卫二国守臣,设誓于众:今不复曹、卫田土,某宁死必不回师!
曹、卫二国守臣闻之,齐声道谢。
楚大夫宛春进言:我若复夺曹、卫田土,则必与晋国决裂,促其与宋国联手以攻我。下臣却有一计,可以不劳兵戈,以免腹背受敌。
成得臣:计从何出?
宛春:晋逐卫君,执曹伯者,皆为我以兵围宋之故。若蒙元帅不弃,臣愿为使前往晋营,要晋侯复曹、卫君位,还其田土,元帅亦解宋围,罢战休兵,岂不为美?若晋侯不允,则不惟曹卫二国恨晋,宋亦怒其不救。若聚三国之怨于晋,元帅既便要战,亦占胜多。
得臣以为言之有理,遂命宛春为使,单车直造晋营。
晋文公以礼赐见,问道:大夫何来?
宛春道:臣奉子玉之命,来拜君侯,请解和曹、卫及宋国之事。君侯深知,楚有曹、卫,犹晋之有宋。今曹、卫已为君侯所灭,宋国亦为子玉围困,旦夕可下。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各不相害。君侯若复卫封曹,子玉亦愿解围释宋,彼此修睦,各免生灵涂炭,岂不是好?此我楚国之请,愿君侯决之。
文公闻罢,见帐下诸卿,俱要发言,遂使栾枝与宛春往别帐用茶。
晋文公:先生且退,待孤与群臣商议。
宛春称诺,随同栾枝退出。二人背影未远,狐偃便即忍耐不住,上前说道:成得臣欲以未亡之宋,换两个已亡之国,焉有如此便宜?
先轸摇头:楚子玉遣使前来求和,乃是一计。我若不听,是弃曹卫宋三国,皆怨在晋;听之,则复三国,德又在楚。依臣之计,不如私许曹、卫,离其党楚;再拘宛春,以激楚子玉之怒。成得臣性刚而躁,必移兵战我,则宋国之围自解。
晋文公赞道:子载之计甚善!
遂命栾枝押送宛春于五鹿,交付郤步扬看管。却纵宛春从骑回归楚营,并扬言道:归报成得臣,说宛春已被我囚禁,待拿得令尹子玉,一并诛戮。
又使人往俘营,分别告诉曹共公及卫成公,其辞略云:寡人岂为出亡遭辱小忿,便灭君国?君若遣使绝楚,明言与晋结盟,即当送君,归国复位。
曹、卫二侯闻说可以复国,自是意外之喜,遂致书成得臣,就此绝楚向晋。
成得臣稳坐中军帐中,等待宛春复命,未料只见从骑驰归大营,报说主人被拘,晋侯无礼之语;话犹未了,曹、卫二侯来书继至,说要绝盟之事。成得臣闻报览书,不由咆哮叫跳,即命撤去宋都之围,北向去战晋军。又命斗越椒回申邑见楚王,请添兵益将,赴敌决战。
越椒奉令,径到申邑来见楚王,奏知请兵交战之意。
楚王不悦道:寡人戒其勿与晋战,子玉强要出师,能保必胜耶?
越椒奏道:得臣有言,如若不胜,甘当军令。
楚王终不快意,欲使成得臣知难而退,自引兵回,乃不肯多发精卒,使斗宜申只引西广之兵千人,前往助战。
成得臣之子成大心在侧,见楚王不肯多发兵马相助父亲,但下殿去,聚合宗族六百人,自请助战,楚王亦顺口许之。于是成大心、斗宜申同越椒领兵至宋,来与元帅汇合。
成得臣看见兵少,知道楚王是欲自己主动班师退兵,心中愈怒,遂扬言于众将:我王惧晋如此,实在可笑至极。便不添兵,难道我胜不得老儿重耳?
愈发不肯退兵,即日约会四路诸侯之兵,拔寨都起。一路往北,来寻晋军决战。
于是愈发激发斗志,当下分兵派将,命子成大心率领西广戎车,兼成氏宗族之兵为先锋;使斗宜申率申邑之师,同郑、许二路兵将为左军;使斗勃率息邑之兵,同陈、蔡二路兵将为右军;自将中军,作为合后,全军离开宋都,来战晋师。
楚军雨骤风驰而来,只一日便直逼晋侯大寨,三处屯聚,扎住营栅。晋文公闻报楚军大至,便召集诸将,询问拒敌之计。
先轸献策:楚自伐齐围宋,以至于今,其师老矣。必战楚,毋失敌。
狐偃道:不可。主公昔在楚君面前,曾许以他日治兵中原,请避君三舍。今与楚战,是无信也,必先避之。
此语一出,诸将皆艴然不愤,七嘴八舌嚷道:以我国君之尊,反避他国下臣,其辱至甚,绝计不可!且我避敌追,奈兵败何?
狐偃:诸公之论非也。我退楚进,是楚子玉以臣逼君,其曲在彼。避而不得,则我三军必怒;彼骄我怒,岂有不胜之理?
晋文公:众卿休争,子犯之言是也。传令后军变作前军,俱退三舍而止!
国君令下,谁敢不听?遂直退九十里之程,至于城濮,重新安营息马,设置壁垒车阵。晋军未及追来,齐、秦二国兵马已至。齐军以上卿国懿仲之子国归父为将,崔夭副之;秦军以穆公次子小子憗为将,白乙丙副之,各率大兵寻迹而来,俱于城濮下寨。宋成公亦遣司马公孙固率师来援,便与晋军合营。由此晋、齐、秦、宋,四国合兵二万,严阵以待。
楚军见晋军移营退避,虽不明其意,亦各大喜,便请乘势追击。斗勃持重,劝成得臣道:晋侯明知我王不在军中,今肯以君避臣,于我军而言,便为大胜。不如借此旋师,虽无战功,亦可免于前日违背君命之罪。
成得臣闻言,反而愈增其怒:我既请增兵添将,大王从之;若不战而退,何以复命?晋军既退,其士气已怯,宜疾追之,必获全胜。
于是不听斗勃,并传令诸将:三军速进,灭晋称霸,在此一举!
诸将领命,乃纵骑车驰,狂追三舍,与晋军相遇于城濮。成得臣相度地势,命凭山阻泽下寨,然后遣使前往晋营,呈递战书。
晋文公于帐中接见楚使,既得成得臣战书,因传示齐、秦、宋三国领兵大夫,便批“来日决战”四字,发遣来使回去。
是夜文公引领众将登高以望,见楚营错落有致,火光有若长龙,不禁赞道:楚子玉文治虽然不如其兄,但用兵却远胜子文,真世之将才也。
狐偃听出主公言外之意,是以此战为忧,遂上前奏道:今日双方对垒,八国参与,势在必决。主公若一战而胜,可以就此称霸于诸侯;即使不胜,退兵还国,依靠唐晋河东,表里山河,亦足以自固。楚虽强大,其奈我何!
文公答道:我非惧战,是因夜来曾得一梦,甚觉不祥,故此难决。
狐偃道:主公所得何梦,可试言之?
晋文公:昨夜就寝,忽梦先年出亡楚国时,与楚王手搏;我仰面倒地,被楚王伏于身上,破脑喋之。梦中斗楚不胜,又被其饮我脑浆,恐非吉兆乎?
狐偃听罢,细品片刻,当即称贺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此大吉之兆也。来日决战,晋国非胜不可。
晋文公眼前一亮,问道:未审吉在何处?
诸将皆都凑近,屏息而听。狐偃奏道:主公梦中仰面倒地,是可得见天日,将欲翻身之兆。楚王伏于我主身上,必四肢伏地,是对主公请罪之状。脑浆是谓意志,又系柔物,主公既以意志付予楚王,是必使其怀柔,而服我也。以此论之,来日之战非胜而何?
众人听罢,皆都赞道:真好解释,真好解释!大夫解梦,可称周公第二。
晋文公愁意尽去,于是释然。由是率领众人下山归营,说说笑笑,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军吏来报:楚营旗号移动,将要出营列阵。
晋文公乃使先轸再阅兵车,共七百乘,连齐、秦及宋国之众,计精兵五万余人,号令出营列阵。文公亲登上有莘之墟,望见晋师进退有节,不由赞叹。
晋文公:郤縠练此阵法遗我,足可应敌矣!
便命卫士吹角,以传号令。三军统帅先轸闻号,登车出营,分拨兵将。
先轸:众将听命!
众将:在!
先轸:狐毛、狐偃兄弟引领上军,同秦国副将白乙丙攻楚左师,以敌斗宜申;栾枝、胥臣引领下军,同齐国副将崔夭攻楚右师,与斗勃交战。如此如此,依计而行。
二狐:喏!
先轸:本帅自引中军,犨溱、祁瞒为左辅右弼,与楚帅成得臣正面相持。
犨溱、祁瞒:喏!
先轸:荀林父、士会,各率步兵五千,分为左右翼,接应上、下两军。
荀、士二将:喏!
先轸:国归父、小子憗二位将军,各引本国之兵,抄出楚军背后埋伏,只等楚军败北,便截其归路,据其营寨。
国归父、小子憗:喏!
先轸:老将魏犨,引奇兵从有莘南去空桑,伏于楚地连谷边境,擒拿败归楚将。
魏犨:喏!
先轸:赵衰、孙伯纠、羊舌突、茅茷,率引其余所有文武,保护主上安全,登于有莘山上观战,并准备叙功册薄,安排庆功宴席。
赵、孙、羊、茅:喏!
连串命令传出,请将皆都接令,气势轩昂、信心百倍而去。
于是三通鼓罢,晋国联军列阵于有莘之北,楚国联军列陈于南,彼此三军对峙。
楚军先鼓,大帅成得臣传令:左右二军先进,中军继之而发,三面包抄钳击!
一声令下,斗宜申同郑、许二国兵将在左,斗勃同陈、蔡二国兵将在右,两路先发,疾如劲风。晋下军大夫栾枝正对楚军右路,见是与陈、蔡二国兵马对敌,不由大喜。
栾枝:陈、蔡易动而怯战,我先挫其锋,则敌右师不攻自溃。
乃使崔夭,出战诱敌。陈国大夫辕选、蔡公子印欲要建功,争先出车。
崔夭与敌稍触,便即引兵后退,引陈、蔡冒进之军深入阵中。一通鼓响,胥臣忽领大车冲出,都用虎皮蒙于马背,咆哮而进。陈、蔡二军支吾不住,引车回走,冲动斗勃后队。
胥臣与崔夭自后掩杀,蔡公子印战死,斗勃中箭而逃,楚国联军右师大败。
栾枝闻报本部大胜,继续采取诱敌之策,引兵还走;却命军卒换上陈、蔡军士衣甲,执彼旗号往报楚帅:右师已得全胜,斗勃将军请大帅速驱左军进兵,共成大功!
楚帅成得臣凭轼远望,见晋军北奔,烟尘蔽天,信以为真,不由大喜,回顾众将:此乃晋下军大夫栾枝所率兵马,果败于我右路军矣!
于是下令擂鼓,急催左师向前。斗宜申奉命而进,见对阵中大旆高悬,料是晋军主将所在,喜道:若是擒住先轸,此战便胜大半,其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