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个,远在镇上不方便看顾,第二个是那机器需要雇懂手艺的人来打理,咱谁明白它?我的意思,何必找那个麻烦呢?
若是好侍弄,五婶婶还忙着出手么?没搞清楚这里的弯弯绕之前,我不想轻易接。”
刘先生楞了下。他和寿礼以往只一般交道而已,最多不过支点银钱的程度,彼此过事不深。
没想到新东家竟是这么个有主见的,倒让他意外之处有些高兴。
想到老太爷过世以来存在心里的那些个担忧都成了多余,顿时轻松起来,不自觉嘴角挂上微笑,赶紧点头掩饰说:
“老爷谨慎求稳是很好的,不过那陈家的机器可是这方圆百里绝无仅有,也就是他剩下孤儿寡母的不容易,要不怎么就到了要出让的份上。这可是个机会呀!”
“陈家出价多少?”
“现洋二百五十。”
“倒不算贵。”寿礼微笑:“单买机器的价就值这个数了,人家是只打算收个本钱呵。不过刘先生,我还是那个话,咱不懂的东西再诱人我也不碰!
西洋机器要懂西学的人侍弄,那叫机械,不像咱们这里有犁有镐有担子就能种出庄稼来。
好比你老刘吧,打算盘是块好料,可要让你去挑水呢,只怕水没打一担,倒摔坏了胳膊拧到筋!”
“嗨,您拿我打比方做啥?”刘先生笑着挥手:“咱书生一个,明摆的么。”
“就是,所以咱们还是乖乖干自己的事,先别想那么远。
或者将来我们可以雇个懂机器的师傅,那时再议不迟。反正东西躺着一时半会儿也卖不掉,不会自己长腿跑的。”
刘先生想想有道理,便起身道:“既然东家定了,我就明白啦。一切规矩照旧,其它的等您吩咐。”
“嗯,好。”寿礼站起身来虚做个手势走到门口,看着院子里来往忙碌的人们出了一口气。
“老刘呀,说实在的不是我贪清净,闹了这么多天够累的。我打算好好歇几天再说。陪陪儿子们,晒晒太阳,找人聊聊天,多惬意啊!”
“这个嘛,怕不能呵。”刘先生在他背后轻轻地念叨着。
“你说什么?”寿礼回头来惊讶地看着他灰白的头顶:“你意思是说,我不能歇着?”
“目前不能。”刘先生摇了摇头,坚定地回答。
“为么,大事都办完了呀?”
“没错,该办的都办了。”账房先生笑笑把他拉回屋内坐下,自己也搬过椅子来坐在近旁,低声地说道:
“东家,咱俩过事不多。你自县学堂辍学回来就一直照看河西的庄子和地,对家里的情形不了解也无心过问。
不过现在您主持,可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大松心咯。”
“唔。”寿礼点头,凑近些问:“先生想告诉我什么呢?”
“老太爷过世,嫡子继承长房,这没错。可您想过没有呢?下边四个兄弟、一个没出嫁的妹子都没安置,人家还眼巴巴地盼着呐。”
“盼什么?”寿礼没明白。
“分家呀!”
“什么?”他跳了起来,“那怎么行,父亲坟上草芽都没长出来就闹分家?我不同意!好好个家分什么,一分不就散了吗?”
“小声点!”刘先生吃惊地要捂住他的嘴,满手浓烈的烟草味道逼得寿礼后退了半步,腿弯碰到椅沿不由地跌坐下去。
刘先生转身关上房门,走回来苦笑一下:“东家,咱知道你舍不得分,可人家不这么想。”他说着已经把“您”换成了“你”来称呼。
刘先生用手指指:“太太和姨太太都有儿子,如今二爷仲文和太太住东院,三爷仲礼和六爷季同住西院,五爷叔仁虽在县学里,但自从回家探亲就住进了厢房,这大家子人在一起总不是个事情。
仲文、仲礼两个都成亲了,在一块住难免不方便。他俩早嘀咕着要分,就是老太爷尚在没明着说出来而已。
六爷人小听话,大人叫怎么着就怎么着,倒不妨,五爷和东家亲近,但毕竟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太太吩咐他不敢违拗啊。
,这个事情老爷你最好早做打算,我肯定他们早议过了,说不定太太和姨太太也正商量呢。”
寿礼皱着眉毛听完,鼻子里“哼”了一下,说:“你的意思,这是早晚要来的?”
“对呀!”刘先生点点头:“所以说你可不能歇着,要趁他们两家还没谈合拢,先做两件事情。”
“哪两件?”
“一是拉人心,让伙计、雇工、佃户和长工们都对你感恩戴德、惟命是从,用起人来的时候可以得心应手;
二是把族长、乡保长和县里打点好,还要尽量拉着老五、老六,这样后边有依靠,身边有帮手,真闹起来不至于吃亏。”
“嗯。”寿礼左手在大腿上轻轻拍打着,扬起头来想了想忽然叹气道:
“唉,其实都是自己兄弟,他们要怎么分就随他们去好了,反正这个家也有他们的份。
这种事想着都烦,要是他们乐意,这房子、地都拿走,给我留几个钱,够到镇上办个洋学堂就行!”
“嗨,那老东家可算是认错人啦!”刘先生瞪起眼睛来:“这是干嘛,是赌气的时候吗?你还没忘老太爷不让你进洋学堂这回事啊?”
“本来嘛,要是那会儿让我进县城参加考试,说不定我早留洋去了,哪里还用烦心这些破事!”寿礼愤愤地说。
“你这心结十几年了还没打开呵?你是长子,老太爷是要你留在身边做帮手的,毕竟和他们兄弟几个不同。闲话不提,刚才说的这个事情可是……”
“啪”地一声门被推开了,跳进个人来把俩人都吓了一跳。
他二十岁年纪,身材高挑,剪个寸头,干干净净的脸上点缀着几个小雀斑,穿件天晴色洋布长衫,脚底下却莫名其妙地蹬着双锃亮的洋皮鞋,满脸的随意和不在乎,进门拿眼一瞄,大声说:
“呦,刘先生,你在大哥这儿呐,怪不得到处找不到你。”
“三老爷,咱们正谈生意上的事呢。”刘先生赶紧带笑回答。
“等会儿再谈吧,我妈找你呐。走、走……”陈仲礼说着拉起刘先生就往屋外领。
“哎、哎,等等。”刘先生止住他,回头看寿礼。
“既是恩娘找你就去吧,这事情我知道了,容我琢磨琢磨,有不明白的地方再找你。”寿礼淡淡地对他说道。
仲礼一乐:“哥,这些天你也辛苦了,该休息几日才对。有什么大小事情有我们哥俩呐,你就安心歇吧!”
寿礼也笑了:“是啊,该歇几天了。这样老三,家里的事你先和老二商量着定,我呢歇上半个月,到处走走、看看,散散心。
你嫂子还想回娘家去住两天呢,我找时间陪她走一遭。这家里除了拆房子买卖地土,其余的你们看着料理。”说着闪眼看刘先生一眼,见他眉毛略动了动。
仲礼倒没察觉,笑逐颜开地把手一挥:“没问题,咱们亲兄弟还有啥可说?你放心玩去吧,回来家里定是安妥得很!”说着拉起刘先生走了。
“好呵,那我可就真的歇了啊!”看到仲礼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他又加了句:“你替我跟恩娘告诉一声!”
看着两个人进了西院门,寿礼扭头回来重新坐下,伸手拿起茶杯却已经空了。
他倒一杯茶,看着清亮的汤打着旋把杯子装满,半温乎的,已经没有了热气。一口气饮尽。想到“人走茶凉”这四个字。
“连亲兄弟的血缘难道也不能让他们留下?”他有些寒心。
继而又想,本来嘛,虽说是异母兄弟,除去小时候有段短暂时光外,毕竟没怎么一起生活,彼此存多少感份可言呢?
如今父亲去世,没有了这个纽带人家想分家也是正常。分就分吧,浮财随他们拿去,只要有地在就好!他想。
话说回来,老太爷留下的那些遗产仍叫人不信实。
寿礼的思路是自己利用这半月摸摸家底再说,到处走动一下,也正好把各方面的关系像刘先生说的那样铺排、铺排。
“这样做总归没得坏处。”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