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的副官努力憋笑。这顾帅对陆西霆,真真是跟对亲儿子一样,不,真是比对亲儿子还亲啊。
车外的雨越下越大,部队行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顾跃苍开口:“这次回去,你有什么打算?”
陆西霆道:“全凭您差遣。”
顾跃苍道:“我是问你有什么打算。”
陆西霆沉吟,却一直没有回话。
顾跃苍见状道:“你我二人说话也不必避讳,自去年大总统称帝,到处独立、起义,我们白白打了一年的护国军,也知道这只不过是逆天行道,到头来,还是他们皖系上了位,此番回京,我们必无地位。
“倒是你父亲,自先总统归西,便再也无畏惧之人了,如今在陕西励精图治,很是想干出一番事业……”
“陕西陆家,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不等对方说完,陆西霆打断道,接着,像是鼓足了勇气,继续说道:“如果您真是问我的打算,我想卸甲归田。”
顾跃苍看向自己的爱将,冷哼一声,不疾不徐的说:“好啊,卸甲归田。”
陆西霆低头:“是您非让我说,这就是我的想法。”
顾跃苍笑:“可以。反正那姓靳的上来就裁撤了军政院,现在又一直撺掇着那黄总统裁军,我们爷俩和他结下那许多梁子,怕是都干不成了,到时一起卸甲归田便是。”
顾跃苍说话,向来没有什么起伏,但平静中暗藏的利刃寒光,冰冷的只教人不敢抬头和他对视。
“您言重了,”陆西霆说:“有我们第三师的官兵在,断不会让林湛晖对您不利。”
顾跃苍冷笑:“刚才就说要走,现在又打这种保票,叫我如何相信?”
陆西霆抿着嘴,顾帅讥刺,他自是不还嘴的,只是略有委屈,绷着脸不答话。
这种心思,对方更是看在眼里。他不仅是他的长官,更是他的教养之人。
陆西霆自8岁起即生活在这位北洋五虎上将身边,顾跃苍对他的脾气、秉性太熟悉了。
光绪十五年,他从先大总统手里接过这个刀匪之子,对方的凌厉眼神让他记忆犹新。
他教他、训他,养他、成他,看他竿头日上,看他日就月将,看他成家立室,看他声名鹊起,逐渐成为众人眼中的“新军圭臬”。而他们的时代,也在陵谷沧桑。
自四川撤退以来,这个小子就泄了气,甚至在岳州时还开起了小差,擅自离营进城。顾跃苍向来治军严明,这种情况,他本应该重责,但念在他作战建功,又炮伤在身,便大大通融了一些,因此还引来了参谋长的不满,他张罗着,必须给这个桀骜的旅长以惩罚,这番下命令,也是直接下到了第六旅参谋长靳连晖的手中。
顾跃苍向来是不拘这个年轻人的小节的,但战功赫赫的旅长日见懈怠,多少有些影响士气。更何况是在这种权柄交接的关键时期。
见对方不应话,顾跃苍缓缓说道:“你年纪虽轻却也经历改朝换面,也亲眼目睹过这山河破碎,龙廷翻覆,黎庶涂炭,我送你进学堂、去东洋,学战术、学测绘、从军二十年,东征西讨,伤痕遍身,多年辛苦经营,我二人受了多少非难,你只甘心做个旅长就滚回家去?”
陆西霆挺直了腰杆听着,胸口似有千钧重担。
对顾跃苍,他又如何敢违逆。
作为军人,至少作为陆军第三师的军人,他从未怀疑过指挥官,他只是怀疑这个时代,怀疑他们的努力有何意义。
“归老宁无五亩园,读书本意在元元,您的教诲,我一直谨记在心,即使饮冰流血也在所不惜,只是……”他偷偷瞄了一眼对方,声调也低了下去:“只是如今,西霆实在是不知道……”
当着恩师的面,陆西霆仍是没敢把话说完。
他把头转向窗外。旷野寂寥,这支军队仍在行进着,而这东方弱小民族的绝大多数百姓,恐怕都在呼呼的酣睡中了。
洋务、甲午、辛丑、共和,从定武军到新建陆军,从戈什哈到北洋六镇,主子换了一个又一个,百姓挨了一遭又一遭。
他实在不知道他和这支军队能带着这片土地去向何方。
他无法兼济天下,甚至不能独善其身。南下作战的这几月,妻子唐锦华不辞而别,这也让他心乱如麻。
陆西霆垂眼,终是说出了那句他一直不敢说的话:“国家如此,纵使像您双鬓向人,又有何趣。”
副官紧握着方向盘,手心里全是汗。
这陆旅长,也太敢说了!
车内的空气一度凝滞。半晌,顾跃苍挠挠脑袋,笑道:“看来岳州欠下的板子,你还是得挨。”
陆西霆也笑:“正好啊,您直接把我打回家得了。”
天边的闷雷隆隆滚过,顾跃苍取出一支烟,陆西霆凑过去为他点燃。
“我无子,你即我子。”这位北洋名宿说着,看着窗外阴沉的世界:“我和全天下的父亲一样,宁愿你早日归家,但这天下还有多少人,根本没有自己的家园。”
他用瘦长的手指揿着烟杆,却只是静静的看着它燃烧。
“不用在意那许多,云从。”
“等着瞧吧,时代会推着你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