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孜的笑意渐渐淡下去,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还静静地望着明容。
“你那时,为什么挑中我?”
奥古孜的热情和亲近,绝对不是因为他是个淳朴的草原人,从后来的相处中,明容知道,他冷静自持,极有谋算。
“因为你是天将的女儿。”奥古孜如实答道。
明容笑了一声,长生天的儿女,不会骗人。
“你那时候比现在还嫩些,哪怕是我那个年纪的小姑娘瞧了,都心生欢喜,怀玉她们就老爱追在你后面。”
“‘嫩’,这是什么话……那你呢?”
“我也喜欢。”
明容暗暗叹息,奥古孜不会知道,自己那时候,心里有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对一个热情得像太阳一般的年轻男孩儿的心动。
“你……如今也老大不小,可有心仪的女子?”
明容最终决定以这种直接的方式问出来,好过百转千回,搞一堆弯弯绕绕。
“你也知道,草原上部落众多,我们那儿的男子们,喜欢哪个姑娘,看中了回去叫父母提亲,没有中原那么多顾忌。”
明容点点头,峪伦部虽说如今有一半人渐渐往大梁境内,或梁城外驻扎,守土而居,但受游牧生活的影响,部落内的结构仍旧简单,繁重的礼制和利益权衡,不在他们的考量内,况且突厥人寿命大多短暂,家族几十年长远,对他们也没什么意义。
“所以你如何想呢?你在大梁也待了许多年,是娶一个梁人,还是回去……?”
“正因为我在大梁待了许久,峪伦部依附大梁,而我是下一任可汗,所以我没那么随心所欲的。”
三娘进来上菜,奥古孜侧身让开,等上菜完毕,又坐正,两手放在膝盖上,直视着明容。
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平淡,既没有被束缚的遗憾和愤懑,也没有悲伤。
明容藏在桌子底下的手微微颤抖,她只能攥紧裙子,不让人看出来。
“大梁如今不太平,你可有同圣人请辞?”
“雁行已经告诉我了,多谢你提点她,我已清点人马,不过还未曾禀明大皇帝。”
奥古孜端起杯子喝了一酒,明容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吃菜,自己也拿起筷子。
“你走得早了,未免叫圣人觉得你临阵怯场,缓一缓倒也是应该。”
奥古孜把醋芹放到一边,酥山推到明容跟前。
“天气热,不过你还是少吃点冰的。”
“用不着你提醒。”明容低头啃一块排骨。
一直到一顿饭吃完,两人竟再无话,正准备在宣明酒肆门口告别,忽然遇上雁行的随从找过来,说有胭脂脂粉要奥古孜帮她买些回去,这随从已在酒肆门前等了他许久了。
“这……”奥古孜有些为难,他与雁行虽是兄妹,可女孩儿家的这些东西,他哪里懂得。
“公主说了,一定要殿下买,不让小的插手。”随从看了一眼明容,朝奥古孜笑道。
“罢了,我同你去。”明容挥了挥手,随从见奥古孜默认,心下松了口气,行礼告退。
明容让吴山几人先回去,两人同至西市,挑挑拣拣,等出了店门,却发现已夕阳西下,报时的鼓声已在城内传了第三波。
“遭了,该去东市的,离侯府还近些。”
奥古孜歉疚地看着明容,长安自有宵禁,待太阳落山,在大街上被武侯抓到,哪怕是他俩也躲不了。
明容蹙起眉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咱们还是就此别过,快些赶回去才是要紧。”
奥古孜同意,于是两人到了朱雀大街便分道扬镳,明容策马一路往回赶,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是实打实地开始下雨,路滑难行,她不得不放慢速度。
雨水打湿了睫毛,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两鬓的头发还不停地往下滴水,流进领子里,衣料贴着脖子有些难受,明容只得停下马,抬手擦眼睛和脸颊。
“谁在那里!”
“触犯宵禁,捉!”
她心下一惊,只见远处一群人骑着马,穿着蓑衣,手里掌灯,暗叫不好,连忙找就近的坊区大门进去。可雨夜坊区内也无人活动,马蹄声便清晰可闻了。
听武侯越追越近,明容额角的冷汗和雨水混在一起,她可不要被抓了去打板子,免得还要连累徐老爹。
突然,不知武侯们被什么东西吸引,几番嘈杂过后,马蹄声渐行渐远,明容安下心来,连忙找一处墙边的草棚躲进去,虽说也在漏雨,不过也聊胜于无。
“连累你陪我淋雨了。”
踢云卧在她身边,明容一手微微握拳,抚摸过踢云的脖子和背部。
忽闻一阵响动,明容刚想跳起来跑,便被人从后面捂住嘴巴,一阵暖意也从背后袭来。
“是我,是我。”
她静下来,那人也松了手,明容回过头去,撇了撇嘴。
“能不能别总这么吓人。”
奥古孜挠了挠头,将自己外袍褪下来,罩在二人头上,他的袍子衣料较厚,虽被雨打湿,不过也不渗水。
“刚才帮你把武侯引开了,你也不谢我。”
明容抱着膝盖,往里面又缩了缩。
时不时有一大滴雨水打在衣服上,发出“啪”的一声。青石路上溅起一朵朵水花,惹得人心头烦闷。明容吸气又呼气,呼气又吸气,只觉得越发呼吸不畅。
“……你愿意娶我吗?”
混杂着雨声,明容没有发现自己声音里带着些许哽咽,她把下巴磕在膝盖上,紧紧环抱住小腿。
奥古孜两手撑着衣服,闻言愣在原地,良久,才慢慢调整了一下姿势。在这期间,明容一直垂着眼帘,看着面前那一片白蒙蒙的雨雾。
“你是三皇子妃。”奥古孜终于道。
“可如今时局有变,我父亲恐怕要对南境用兵,到时西北无人,若是你回草原时,带出与大梁天将之女订婚的消息,兴许也能为缓兵之计。除了峪伦部,其他突厥部落不臣之心不是一直存在么?且相互征战频繁,峪伦部如今遗留在草原上的子民,应也无力抵抗那等蛮勇。”
明容从头发缝里偷偷瞟了一眼奥古孜。
“国事为先,哪怕是圣人,兴许也会动摇,毕竟忠勇侯手握重兵,仅仅将我许给一个王爷,也不划算。”
言毕,奥古孜长长叹了口气,那双多情又冷峻的眸子,在黑暗中将目光投在这个认识了许多年的女孩儿身上,便多了几分严厉和凄凉。
“阿勒腾,你不是物件,不必如此将婚姻大事谋划进去。”
“你和太子殿下都口口声声拿自己的婚姻当成筹码,怎么到了我这里反而不许。”明容苦笑。
“……不是的,奥古孜,我是真心实意想问你,如果你愿意,这是给圣人的理由。”
拒绝我,快点,拒绝我。
如果此时有一架屏风隔在她和奥古孜中间,明容恐怕会一边冷言分析,一边落下泪来,而此时她只能两眼红红的,却不敢叫奥古孜发现,连带声音都没了些底气。
她又害怕奥古孜真的拒绝,一面又希望他真的甩开自己,这样她才好一心一意将自己投进风波诡谲的大梁运势中,而无一点后顾之忧。
此刻自己仅仅是像程夫人说的那样,传达心意,让自己以后不至于后悔,还是有私心作祟,她不敢深究。
奥古孜的外袍似乎隔绝了雨声,匹夫之勇后,心跳声显得格外响。
所以,拒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