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点头,而后犹豫道:“这样算计他,他会不会半路截杀?”
徐惠仪万分笃定道:“不会。”
如她所料,平安回京后,裴旭并未找她的麻烦,只当那日的事没有发生过。
徐家对她这个逆贼遗孀不冷不热,连母亲也道:“倘若不是魏王愿意网开一面,家中断然不可能收留你的。”
入秋,在魏王班师回朝前,裴府门外跪着一名女子,不顾来往朝臣,素面朝天道:“我腹中有魏王血脉,需面见裴老夫人。”
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京师,在佛堂闭门不出的老夫人被惊动,命家仆将人先请进来。
老夫人不动声色打量她一遍,声音慈祥,说出的话却戳心:“你出身名门,又曾贵为王妃,何苦甘愿下贱,坏我裴氏名声。”
纵使对裴旭再不满,老夫人也不信儿子会在赵臻尸骨未寒时,和寡妇风流快活。
“倘若老夫人不信,大可以去查探一番,我今日只是迫于无奈,求老夫人庇护。”徐惠仪忽然跪下,膝行向前道:“魏王不会要这孩子,他定会杀了我。”
她泪水涟涟言辞恳切,直到老夫人沉默半晌后道:“你先住在佛堂边的小院,我自会去查。”
说是住在小院,不如说是囚禁。
徐家嫌这个女儿太过丢人现眼,立马断绝关系,声称她死生皆与徐家无关。
十日后,裴旭回到长安,一路脸色黑如锅底,京城的消息传到前线,有豫州降臣以为他好人妻,想特意“投其所好”。
他回到裴府,还未来得及卸去甲胄,便听见家仆道老夫人请他过去一趟。
裴旭脸色更加难看,见到母亲的瞬间,平静道:“母亲十年不肯见我一面,没想到今日竟突发慈母心肠。”
“你跪下。”老夫人见他动也不动,微带怒意道:“你不忠不义便罢了,连孝字也要丢了?”
裴旭默然,他母亲曾说过,不到黄泉不会与他相见。
老实跪下后,他听见母亲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
“杀了。”
抄写佛经时用的青石镇纸砸到男人头上,血顿时淅淅沥沥流下,濡湿蒲团。
“简直混账。”老夫人气得手抖,指着他道:“我查得清清楚楚,你在谯城和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裴氏的影卫就在外面,你走的时候衣衫不整。”
见儿子毫无触动,老夫人忽然道:“你敢不敢拿亡妻发誓,那日和徐惠仪当真没有瓜葛。”
裴旭薄唇紧抿,神色骤变,喉咙哽住半晌才问:“母亲想怎么做?”
“闹成这样,除了把她抬进府,还有什么法子?”
他否决道:“不行。”
知道他态度为何如此坚决,老夫人心头怒火腾地冒起,站起身道:“你看看自己这副样子,哪点配做家主?就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冒进,毒杀皇后带兵上殿,桩桩件件都是遗臭万年的事。”
“裴氏数代筹谋,皆是小心谨慎以求万全之策,现在倒好,连那些圈块地就敢自立的二流子,也敢自称大周子民,义愤填膺要讨伐你,仅仅三个月,丢了七座城池,要不是兖州有你几个堂兄镇着,恐怕也要出乱子。”
“如今又弄出这种丑事,闹得满城风雨,还不清醒。”老夫人喝了茶,缓口气道:“你现下收了她,传出去也没什么,收败将之妻为妾也不稀奇,但你要是不认账,便是一军主将淫辱他人妻子取乐。”
裴旭额角青筋直冒,早知如此,他就该一剑了结徐惠仪,“她用了药,此事并非我本愿——”
“这和她用了什么没关系。”老夫人冷声打断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木已成舟,人人皆道她腹中是裴家的孩子,知道她和你有瓜葛。”
“一个和母家断绝关系,还颇有姿色的弱女子,只要流落街头,不管真相如何,你的仇家只会想到她是裴相的女人,这就足够让他们兴奋了。”老夫人手中佛珠一顿,垂眸平静道:“等宴会酒局上,有人让她待客,你不要脸面,兖州裴氏要。”
“把她杀了,就不会有此事。”裴旭心底没什么道德可言,“送回徐家,让他们动手,没人会说什么。”
老夫人像是想到什么往事,忽然落泪道:“我竟忘了,你连亲兄长都杀,原就没有心肝,只是虎毒尚不食子,你竟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你以为自己当年做的很干净利落?不过是你父亲有意包庇。”老夫人想起夫君查明长子死因后,却千方百计瞒着她,就对裴家这些薄情的男人心寒,“你以为,我这么多年不肯见你,只是因为怀疑怨怼?”
突然听母亲提及年少旧事,裴旭神色微动,也只是轻叹一句:“原来如此。”
裴旭有几个庶出兄弟生母早逝,在老夫人膝下长大,与她感情甚好,上个月,其中两位因镇压叛乱受了重伤。
单为了裴氏其他人,她也不能允许裴旭继续疯下去。
徐惠仪这种做法,老夫人也瞧不上,她只想先逼裴旭抬个女人进府,开了这个口子,往后塞人方便许多,人生漫长,他总不可能吊死在赵臻那一棵树上。
“长子死于乱军,我束手无策,但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杀我孙儿。”老夫人盯着他,缓声道:“无论出于裴氏声誉,还是为骨肉亲情,你都得抬她进府。”
见他不说话,老夫人半闭着眼,忽然道:“世人不会追随一位谋害长兄的人,而裴氏多的是能做家主的子弟。”
裴旭沉默片刻,轻笑一声:“母亲是在威胁我?”
“是,你要像对付济儿一样对付我么?”
头上伤口还在渗血的男人脖颈青筋分明,眸色深深望着母亲手中被盘得莹润的佛珠,佛堂内寂静无比,唯有供奉所用灯烛偶尔发出灯花噼啪声。
佛堂外的婢仆足下影子逐渐变短,又逐渐扭曲拉长,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盏盏精致提灯,照亮浓稠夜色。
裴旭忽然走近了些,发觉老夫人骤然睁眼,有些戒备地看向他腰间佩剑。
他声音有些沙哑,缓慢道:“母亲一心礼佛,向来慈悲,此事交由母亲全权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