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东迎大门,是孔大窑洞。扎到地下半米深。双开窑门,挨着门框肩墙处,垒一碎煤煤火。窑洞里放着水缸案板之类的做饭用具。我们当时也都想,为啥不把这四张床板支到大窑洞里?或许是怕外面煤火有煤烟,不让熏着我们,防止我们煤气中毒吧。这样一想,倒也觉得队里想得也够周到。
虽然处在小小的山沟里,那院落还是很齐整。坐东朝西带着窄门楼的原色大门。南北对向的六间对厦,没起房顶,但已筑起了东西南北的三面五十公分厚,近乎两人高的土墙。院中有一搂粗的四棵桐树,遮住了沟上斜射进沟里的阳光,给我们感觉,沟里天黑的有些早,都是这桐树遮了光。
大概是都没见过城里来的孩子,知青这时还算稀罕物吧,沟里的大人孩子走马灯似的都来看我们。他们很坦率,都很友好。我是平生第一次听到城里孩子们从没听说过的农村趣事:什么摘棉花季节炒花虫吃,秋雨山水下来,捡氓牛(一种能炒着吃的像天牛郎一样的虫)。晴天白日,支起大料礓块儿巧逮呱呱鸡。
他们还说甲辰伯会唱曲子。说他唱得好,唱得很热闹。说话间,甲辰伯来了。说是甲辰伯,其实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因为辈分小,爷爷的年龄,也只有当伯伯份儿了。甲辰伯大高个儿,驼着背,银须白发,很好看的双眼皮大眼睛,脸面还白净。或许甲辰伯有表演欲,没等旁人多说,他便把烟杆从嘴里移走,扯开嗓门唱起来。他咬字很清晰,我们也听得很明白。歌词是:“打茶围,好后悔,众位朋友把我来推,一推推到窑子内……”
窑子这词,我们听说过,那是对旧社会妓女的一种称呼。茶围,我们不知道,这就得让我们去琢磨。问又不好问,不问吧还想知道。悄声问一下旁边的回乡青年,那青年一声反问,倒惹得满窑洞里一片声笑:“知识青年连打茶围都不知道,你们城里孩子连打茶围都不知道。呼,呼儿”因怕我们着脑,取笑几声,一溜烟都跑了。甲辰伯觉得没味,也走了。窑洞里只剩下我们四个知青,和满窑洞的旱烟味。
天黑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想想睡觉也早,何不到十五队知青那儿走一遭?不太远,一同朝东边来的时候,他们半道拐路了。反正没事儿,那就去吧。就这么摸着,谨谨慎慎,慢慢朝十五队的知青住地走。那是三排民房,究竟哪一排,哪一家,还不知道。这该怎么问?四下没有人呀,总不能去拍户家门吧。
正踟躇着没办法,恰好走过来一位姑娘。忙问:“十五队的知青,住在哪家?”
那姑娘很热情,说声:“你们跟我来吧。”又转身倒退回去三二十步,来到一家门楼下。拍了两下门,高声喊叫:“发叔,发叔,开门呀。沟里的知青来找你家知青呀。开门吧。”那带着卷舌音的声音软软的,很好听,像银铃,像琴声,划破夜空,传得很远很远。我心说:“这姑娘喊叫这声音真好听。像银铃。这姑娘长得一定很漂亮。只可惜天上没有月亮,看不见她的模样。若是看到她美丽的模样,我会不会喜欢她呢。”这也是一时转念之想,绝不会放在心上。
门开了。开门的是个比我们小些的姑娘,对我们说:“是沟里的知青,都进来吧。”接着话头一转,冲那叫门的姑娘说:“娟姐儿,你也进来坐坐吧。城里来的女知青,都是那么能。她们讲的那些事儿,咱们听都没听过,听着也新鲜。你也进来跟她们说话吧。”
娟说:“改天再说吧。我去公社卫生院给我妈取草药,还没到家呢。这还得回去给我妈熬药。改天吧,改天再来找你家的知青玩,以后有的是见面的时间。”
娟走了,手里掂着一摞草药,跟我们摆摆手,说明天再见,以后有的是见面的时间。
我们都跟她摆手,看着她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