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上一袭银线绣飞龙纹的玄色衮服、头戴墨玉发箍,端坐于温室殿上。
这最后的三局棋,我和馎饦下了将近两个时辰,同样刑岳便在紫宸门外跪候了两个时辰。他迈步入殿的时候,虽然脚步未见踉跄,可也不复日间的意气风发。
可以想象,前一刻还被百姓盛赞,在慈寿宫宴饮的功臣,下一刻被天子折辱至此,脸色该有多么难看。
刑岳是黑着一张面孔,进殿的。
“臣,骠骁将军刑岳,幸不辱命。此番北胡王庭北迁,边民重归失地,北塞可保无患。恭祝大夏金瓯永固,陛下长乐未央。”
恭祝已毕,刑岳行三跪九拜之礼,当他跪下又站起身的时候,身子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两下,如同悬崖上的松柏经风抖动。
我暗自发笑,近旁侍立的汤饼轻咳一声,我忙收敛笑容,好在这时候刑岳已经再次跪下叩拜,应是没有看见。
他行礼结束后,我没有立即叫他起身,因为在刑岳面前,只有我居高临下的时候,我才能感到我是一位帝王。
我毫无情感地说了一句:“刑将军辛苦。”
“臣为大夏、为陛下驱驰,不辞辛苦。”刑岳的语气同样干涩,想来还在生气。
我却不管这些,继续问道:“伤亡几许?”
刑岳明显一愣,顿了顿方才说道:“臣率军十万,兵士伤亡、失踪者,计有三万余人。”
“这么多?那就是将近一半了……北胡那边的伤亡,也这么多?”
“启奏陛下,北胡因地利之便,趁地形作战,伤亡并不多。”
我哂笑:“这么说,将军的功劳,是大夏伤亡战士的身体堆垒而成的。”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身子前倾,不依不饶:“你说是不是?”
刑岳语气冷硬:“陛下尚未亲政,这些不是您该操心的事。”
我怒极反笑:“一将功成万骨枯,朕没有怪罪将军的意思,将军平身。”
我让他在近前的席上就座,幽幽说道:“朕不仅不会怪罪将军,反而要感谢你。朕原本为将军准备了筵宴,可惜听闻将军已在太皇太后宫里领宴?”
刑岳面现尴尬,可嘴上依旧说:“太皇太后盛情,臣不敢辞。”
“你也不该辞!”我装出语重心长的样子,“于私,太皇太后是卿的姑祖母,于公,如今朝政军务自西宫出。太皇太后才是大夏名正言顺的君。如果朕是将军,宴饮谢恩后就直接回府了,何必再来紫宸宫见朕呢!”
我这几乎是诛心之语,熟料刑岳意态坦然:“陛下说笑了。陛下是大夏名正言顺的君主,臣既领旨御敌,怎可不来紫宸宫复旨?”
我嘴角抖动,哪怕我是傀儡皇帝?!
不过,傀儡皇帝,也是皇帝。我于是说道:“如果朕现在赐宴,将军想来是无福领受了。”
“臣已领西宫赐宴,不敢再扰陛下之赐。”
我点点头,对门口侍立的馎饦使了个眼色:“朕也猜到了,所以朕不能为难将军。”
刑岳可能没想到我这么好说话,惊诧的目光从我脸上一扫而过,立即欠了欠身:“臣谢陛下体谅。”
我皮笑肉不笑:“不过呢,将军凯旋而归,朕为天子,也不得不谢。来人——”
馎饦早捧了一个朱红为地墨色描边的方形漆盘,盘中排了三只大耳杯。
“朕便赏赐刑将军三觞美酒。”
馎饦走至刑岳近前跪下,将漆盘平托过头,故意装出尖声道:“这是上阳宫梨树下埋的紫丹金液,五十多年的陈酿了,主君平日都舍不得赏饮,恭喜将军了。”
我瞥一眼三只羽觞中满满的紫色泛金光的酒液,还真有点心疼。不过一想到酒埋得时间越久,越能醉人,心里的不舍之情便淡下去了——这三杯酒足以把壮牛喝趴下,更何况本就不胜酒力的刑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