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呈秀为何不敢直接跟朕说他想停了商税?朕去年才将他升了工部右侍郎,他现在又负责重修三大殿,这税收上的事情,他有什么不敢说的?朕记得啊,就上个月,刚过完了年,崔呈秀就上了个条陈说钱粮匮乏,要各地尽数起解税契银两,那会儿也没见他在这上头支吾着了,怎么没过几天,他就变得连气儿都不敢出一声了?”
魏忠贤的视线在跟前的金砖面儿上顿了一顿,眼观鼻鼻观心地慢慢直起了腰来。
一双朱缘黄结的玄色鞋履正静静地抵在他脑门前的那道砖缝上,掖在鞋履里头的,是一尘不染的足衣白袜。
视线再往上移,便是饰着八十一道五彩龙纹的缘边,缘边是热闹熙攘的大镶大滚,领缘与袖缘共用龙纹四十五道,衣襟侧边与前后下摆共用龙纹三十六道,这便是“黄钟之数”的讲究。
从胸前的双手延展及两肩,却是空空荡荡,不见日月二章纹,燕居服上不用日月,正是为了体现“向晦宴息”之意。
“因为李起元引用的都是神宗爷留下来的旧例,崔呈秀无故是不敢驳的,神宗爷当年开征的商税……咳,其实就是榷税,根据万历二十七年、万历二十八年定下来的规制,各省直抚理应按查境内关津扼要、水陆衝衢,从过往行商中依照取十征一的标准征抽商税,原来先帝爷登基的时候,在废除矿税的同时,把采榷也一并停了,但是到了去年,财政入不敷出,李起元提出要暂复榷税,皇爷当时是允了的,但崔呈秀觉得不妥,于是……”
“哐”地一声,皇帝放下了手中的钻子,殿内一众宫人顿时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李起元引了神宗皇帝的旧例,那崔呈秀也可以引用先帝登基时的诏书啊,崔呈秀要觉得不妥,那去年十月,李起元第一次上疏要求复开商税的时候,他就应该反对了嘛,他那会儿黑不提白不提的,待这商税都复开几个月了,他才出来说商税流毒甚广,他这是安的什么心?合着朕是苛民虐民,不知民生艰难,满朝文武,就他一人是爱民护民了?他要唱昏君贤臣的戏码,朕可不陪他演。”
魏忠贤一敛视线,只见皇帝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正伸出两根手指,有意无意地把玩着腰间素带上的龙纹玉带銙片,玉带銙片共有九片,四片在前,五片在后,皇帝把玩的正是位于腰侧前的那一片。
其实这个动作实在是有些奇怪,众所周知,皇帝身穿的这套燕弁冠服是嘉靖七年时,明世宗与张璁参考古人所服之“玄端深衣”而特别创制的一套燕居法服,以体现“敬微慎独”之意,而所谓“君子慎独”,即指君子在闲居独处中亦谨慎不苟,皇帝现在的这个动作,实在是有违明世宗创制燕弁服的初衷。
“崔呈秀断无此意,他之所以没有在去年十月就上疏反对,是因为当时,朝野都在议论孙承宗乞归之事……”
皇帝立刻“嗳”了一声,抬起那只把玩玉带銙片的手,阻止了魏忠贤的辩解,“说商税就说商税,怎么又扯到孙承宗身上去了?”
魏忠贤闭上了嘴,弯下腰去,朝皇帝默不作声地磕了一个头。
当今大明天子,也就是被后人称之为天启皇帝明熹宗的朱由校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倘或此时魏忠贤能抬起头来,他会发现一个全然陌生的皇帝,皇帝绝不会像朱由校这样,连发火都带着克制的忧愁,仿佛他面前总竖着一个话筒,身边放着八个机位的镜头捕捉他脸上的细微神情变化,使得他不得不总把情绪控制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收放点。
“其实你想说什么,朕都知道,李起元之所以会提议重开商税,是因为现在仅辽饷支出这一项,就造成了每年近两百万的财政亏空,要是再加上平定四川、贵州的奢安之乱,以及重修三大殿这一应事项的花费,两百万就变成了三百万,多大的家底也扛不住这样的挥霍,李起元纵使再怎么能干,终究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是这样简单的因果,那么为何李起元提了这事就没问题,崔呈秀一驳就有问题呢?”
“因为这每年亏空了财政近两百万的辽饷,都是给孙承宗花去了的,孙承宗是东林党,崔呈秀是阉党,而李起元却是一向的中立不倚,阉党和东林党都曾想招揽他,却都被他婉言谢绝,因此复开商税的建议由李起元提出,则最是公允,尤其去年十月,朕准了孙承宗去职还乡之请,倘或崔呈秀当时那么一驳,必定会有一众人争相附和,指责孙承宗在辽东劳民伤财,更有甚者,会说都是他们东林党在辽东把钱给花光了,才导致老百姓现在要多缴这么多税。”
“而朕当时的态度非常明确,朕让孙承宗回乡,就是已经不想再追究的意思了,崔呈秀看出朕想要保下孙承宗,所以他在那时是不敢驳的,对不对?他觉得他要是一驳,朕为了替孙承宗撇清责任,本来不一定应允的事情,倒反而应允了,于是他决定什么也不说,只是静待时机,这一等,就一直等到了现在,为了不让朕反感,崔呈秀还特意又把你给搬出来夸了一遍,没想到这么一夸,倒夸出了‘九锡’的枝节,老问题没解决,新问题又出现,崔呈秀是用心良苦,你也着实冤枉,你方才绕了这大半天,就是想说这一篇道理罢?”
朱由校伸手扶了扶额头,他头上燕弁冠的来头也很大,其形制与皮弁相同,外冒乌纱,弁身前后各分十二缝,每缝压以金线,冠前装饰五彩玉云各一,冠后列四山,即为“前象五行,欲法其象以修五事;后镇四山,欲体其义以绥四方”之义,不过好在这种燕弁冠既无朱组缨且不用双玉簪,使得朱由校这个颇具现代风采的动作看起来并不怎么突兀。
“朕不是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道‘加九锡’之事纯属无稽之谈,曹腾能进曹魏的宗庙,那也是他死后的事,至于他活着的时候,历史上还从未有刑余之人能正大光明地拜祭太庙呢,因此朕早知道,单说加九锡这事,你确实是被冤枉的,但是朕还是让你跪了这些时候,为什么呢?因为朕也知道,崔呈秀现在上疏提出要蠲免商税,并非是他当真体恤民情,而是依旧是为了对付东林党。”
“刚刚送来的塘报,袁崇焕在宁远城打退了奴酋,辽东大捷,这前线一大捷,紧接着就要犒赏,犒赏虽则是兵部的事,但银子还是得从户部划拨,那李起元肯定会说银子不够啊,然后崔呈秀再这么一驳,就又把辽饷花费过巨的问题给摆到明面上了,而要增加财政收入,自古无非就是‘开源’与‘节流’这两条对策,‘开源’是暂复商税,那‘节流’呢,便是要彻查关宁兵额,以免虚兵冒饷,嗳,你们的这点儿伎俩,朕一猜就能猜个十之七八。”
“那么这一来一去,你们又如愿把矛头引到了袁崇焕身上,因为袁崇焕是孙承宗的学生,当年孙承宗第一次出关巡行边塞时,就是与袁崇焕一起定下了固守关宁锦防线的战略方针,现在孙承宗走了,袁崇焕却打赢了,你们是怕东林党借着宁远大捷的势头重回朝堂,怕袁崇焕为孙承宗求情,更怕朕重新起复孙承宗,所以袁崇焕在辽东刚一报捷,你们就忙着给他下套——朕说忠贤啊,你们阉党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了?!”
皇帝声量略略一高,尚且不到“怒斥”的程度,魏忠贤便叩头如捣蒜,又连声求饶道,“皇爷息怒!崔呈秀并非是那等全无心肝之人——”
朱由校一挥手,折返身又朝那面未雕刻完成的十座护灯小屏走去,“是,是,要说崔呈秀都是为了党争,那也着实是屈了他,他在请求朕罢商税的奏疏里是怎么写的?‘讥而不征,诚为王政之善;征而复征,委非盛世所宜,但军士呺腹,既不能忍饥以荷戈;民财有尽,又不可吮髓而及骨’,单看这几句,字字泣血啊,你要说他是全然将百姓当作他争名夺利的工具罢,连朕也不能相信。”
皇帝一步步地走到小屛前,朱缘玄履将洒在地上的木屑踏出一长条金灿灿的印痕,一小宫女低眉顺目地将方才那把被搁下的钻子重新捧到皇帝跟前,朱由校却没有伸手去接。
“可崔呈秀在奏疏中说的这些商税祸民的道理,李起元就不知道吗?朕告诉你,论及爱民如子,你们阉党的人加起来,都不及李起元之万一!万历十四年,河南饥荒,李起元为原武县知县,他开仓出谷,创设粥场,救活饥民数万人,而他自己,却忍饥挨饿,人瘦衣宽,还有万历二十五年,李起元任山东布政司参议,出使临清,当时神宗皇帝命马堂为天津税监,兼管临清,不料马堂横征暴敛,惨毒害民,在临清激起了民变,最后还是靠李起元一力调停,才平息了此事,为朝廷节银四万八千两,再有,万历四十年,李起元升河南左布政使,被奏为‘天下清廉第一’,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是他怜民恤物的佐证?”
“所以朕就是生你这个气,人家李起元,一生为官清正,勤恳爱民,可一旦当了户部尚书,‘在其位,谋其政’,那是兢兢业业,无时无刻地不为朕打算,朝廷缺钱,他就想尽一切办法地去筹钱,从来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你倒好,就因为袁崇焕打了一次胜仗,你就按捺不住了,为了压制袁崇焕,连商税这样的大事你也敢叫崔呈秀去驳,忠贤啊,你也不想一想,孙承宗是朕的日讲官,也是我大明的帝师,倘或朕真想起复孙承宗,就是一万个理由都找得出来,何必非要等到袁崇焕在辽东立下大功呢?”
“孙承宗去年回乡的时候,朕还特下谕旨,嘱咐他‘善自调摄,以需召用’,那会儿你怎么不叫人出来驳了朕啊?你也一把年纪的人了,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就会自作聪明,专挑软柿子捏,辽东的形势已经糟成了这个样子,这时候不管是谁打了胜仗,不管他是哪党哪派的,朕都应该嘉奖他,否则以后谁还肯为朝廷效命啊?你就想着你那一亩三分地,一点儿都不为朕考虑,你说说,朕今日罚你跪这一场,你心里究竟服气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