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泽的这一声应答听起来有些低, 程意意隐约听出不对来。
可走廊的光线太过昏暗,他的身形高大站在走廊深处的阴影中,她始终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怎么突然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程意意问着,往里走,从包里拿出钥匙, 拍手开了灯。
早上她和顾西泽通电话的时候, 也没听出他有要来的意思。
“想你了。”
顾西泽轻轻应了她, 声音有些微不可查的恍惚。
他掩饰的很好,换做任何人, 也许都发现不了, 可程意意何等敏锐,她立刻从这简单的两个字中感受出不对来。
“西泽…”
程意意迟疑着出身,顿住脚步, 拎着钥匙站在原地,借灯光朝顾西泽望去, 这一瞧, 才低低一声惊呼出来。
“怎么淋成这样了…”
顾西泽的发梢都被打湿垂在额前,西服的颜色比往常暗, 程意意知道,那是因为浸了水。深色的西服衬得他的皮肤比平日更白皙了几分,五官深邃, 眼神幽黑, 含着她看不大懂的情绪。
“伞不够大。”
他应着她, 走近了两步, 到灯下,跟在她身后。
顾西泽答得随着,可此刻程意意来不及多想,弯腰三两下找出钥匙打开宿舍门,叮嘱道,“你先洗个热水澡把衣服换了。”
顾西泽常来,程意意的宿舍衣柜便留下了几件他换洗的衣服,这会儿总算派上了用场。
“好。”
程意意从衣柜找出他的长裤和衬衫,又加了件毛衣,塞进他手里道,“洗快些,我给你冲杯姜茶,你洗完出来时候喝。”
正是换季,又淋了雨,程意意怕他感冒了。
“好。”
他应她的声音低得那样柔软,这一刻,程意意恍惚生出一种,自己脱口而出的无论是什么,他都会答应的错觉来。
浴室里不久便传来稀里哗啦的水声。
程意意从柜子里拿出姜糖膏,用勺子挖出满满两勺,褐红色的膏体缓缓落到玻璃杯底部,便只等着饮水机的水烧开。
宿舍不可以开火,想要喝姜茶,也只能做这样简单的。
饮水机烧水的低鸣中,程意意缓缓在床边落座,又想起了方才走廊昏暗的灯光里,顾西泽恍惚的神情来。
不对,一定发生了什么…
不是休息日,即使顾西泽来g市,也不可能丢着一堆工作,在这个时间便到了。
到底什么事?明明早晨上班之前,她还同他通了电话…
程意意皱着眉头回想,刚觉得大脑中抓住些什么,桌子上的手机便震动起来。
是英宛的电话。
才有些眉目的猜测仿佛便立刻得到了验证。
程意意接通电话,英宛的声音即使隔着话筒,愧疚也几乎满得就要溢出来。
“对不起,意意,是我没管住嘴…学长他可能知道你怀孕的事儿了…”
“这事儿我想了一整天,还是觉得心神不宁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果然。
程意意无奈地揉了揉昏沉的太阳穴,“没关系,也是我那天忘了跟你说清楚,我没有怀孕,那天早上恶心只是因为低血糖。”
说话间,浴室的水声已经停了,饮水机的热水键上亮起绿灯,程意意匆匆道了别挂掉电话,起身拿玻璃杯接水。
滚烫的开水瞬间把深褐的姜糖膏冲成好看的颜色,打碎的干姜在玻璃杯里缓缓舒展开来,拿勺子微微搅匀,顾西泽已经从浴室出来了。
顾西泽的发梢滴着水,刚洗过澡,他白皙的面容带着微晕,硬朗的轮廓被柔化了些许。
几个小时的飞行跋涉,又淋得一身雨,他看上去精神有些不济,却强自忍着,身形依旧刚直挺拔。
“西泽,来喝你的姜茶。”
程意意招呼他在椅子上坐下,起身去拿吹风机。
程意意的头发长,顾西泽帮她吹干的时候多,她帮他的时间却很少。
他的黑发浓密,此刻刚洗过,带着湿意,穿梭在指尖,十分柔软。
程意意曾听人说过,头发浓密柔软的人做事情有条理,有智慧,有理想,有抱负,也最容易心软。
可不是心软吗?
英宛那样说完,他大抵已经以为自己瞒了这么久,多半是不想要腹中的这个孩子了。
可他仍然隐忍地到了站在,不忍质问她,没有冲她发脾气。
程意意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不清楚,可顾西泽不会不知道。
诚然,倘若让从前的程意意在事业和孩子之间抉择,她必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倪茜就不喜欢孩子,即使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程意意。
她生程意意的时候,身材走样,小腹上也多了两道褪不掉的妊娠纹,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每次发脾气都要对程意意提起,那对她来说几乎是天大的牺牲了。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大抵还是遗传了倪茜天性里的冷血自私。
生孩子对她来说需要付出的太多太多,时间、精力、身材、容貌…在程意意二十岁之前,根本无法想象未来会有孩子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之中。她对自己的人生规划具体明确,计划中唯独没有一个孩子。
可现在,一切又似乎跟从前不大一样了,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转变了那些曾经坚定不移的想法。
倘若那天在医院真的是孕吐而不是低血糖,她会留下这个孩子。
即使那意味着将要暂时终止她的学业与事业,愧对师兄,愧对导师。
那天的验孕结果出来之前,她的大脑里昏昏然想了许多,可就是从未有过不要这个孩子的想法。
因为未来那个孩子不仅仅属于她一个人,也是顾西泽的。它会长着像顾西泽一样好看的眉眼,有着他对万事的担当与智慧。
头发差不多吹干了,程意意关了吹风机打算收起来,手背不防擦过顾西泽的额头,瞬间被那温度烫得弹开了手。
“西泽,你怎么发烧了?”程意意惊道。
“烧了吗?”顾西泽低声跟着程意意重复了一遍。
他的动作比平日迟了半拍,抬手触上自己的额头确认。
“是有些烫。”
顾西泽是最不常生病的人,这样的人一旦病起来,总要费一番周折才能痊愈。
她的手脚有些慌乱,赶紧放下吹风机,蹲身从柜子拿体温表,“西泽,我们去医院。”
平日里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程意意总能立刻便找到,可这会儿打开柜子,她却才忽地想起来,体温表被她之前顺手放在另一边的抽屉。
顾西泽把喝完的玻璃杯放在案几上,轻轻摇摇头,“别慌,意意,吃了药就好了。”
程意意又把药箱拿来,一颗一颗把药扣出来放在顾西泽的手心。
她自始至终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怎么能不慌呢?
她之前根本没看出来顾西泽在发烧,也不知道他烧了多久,若不是想到要给他吹干头发,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他生病了。
“我没事儿,”顾西泽轻轻拉住她的手腕,“别担心。”
他的掌心也是滚烫干燥的。
程意意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她极力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把最后一颗药放进顾西泽的掌心里,放柔声音劝,“西泽,我陪你去医院吧,好吗?”
顾西泽头有几分昏昏沉沉的眩晕,看清程意意眼中盈着的泪光,他又努力让自己更清醒几分,抬手吃药,一口气喝光玻璃杯的热水。
虽然大脑昏沉乏力,可顾西泽觉得自己现在的思维远比来g市的路上要清明些。
程意意虽然极力忍着,可她眼中的担忧和慌张就要随着水雾溢出来,他看得见,那是不掺任何杂质的。
这一秒,顾西泽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已经妥协了。
还在程意意回来之前。
没有孩子又怎么样呢?
至少她此刻已经爱着他,且就在他的身侧。
宿舍楼暖黄微晕的灯光里,她的侧脸格外柔和好看,新接满的玻璃杯冒着氤氲的热气。
一切都是他妥协的理由。
“好。”
他的唇角漾出一丝笑容,答应她。
……
最近的医院,离研究所宿舍也有两公里。
顾西泽的车就停在宿舍楼下,程意意不放心让顾西泽开,可自己当年拿了驾驶证之后便再没碰过车,她系好了安全带,有些手足无措,深深呼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把车启动,便被顾西泽抓住了掌心。
“我来吧,意意。”待到程意意转过身看着他,顾西泽冲她笑了笑,这才松开手,“相信我,你就坐在车上,我不会冒险的。”
言罢,便侧身打开车门,撑伞下车来与她换座。
程意意隐隐冒汗的手心终是松开了方向盘,不知怎地,她觉得自己的鼻子更酸了。
打开车门,顾西泽正好行到跟前,把伞递给她,这才进了驾驶座。
……
阴天,医院的人不多,整个大厅空荡荡,十分冷清。
程意意唤了好几声,才叫醒了挂号窗口背后睡着的小护士。
那年轻护士睡眼朦胧爬起来,“挂什么科?”
“呼吸内科。”程意意把挂号费一同递上。
“名字。”
“顾西泽。”
顾西泽?
听清这名字,那护士的睡意陡然清醒几分,抬头看她,视线看清她的脸,低低惊呼,眼睛亮起来,“是程意意吗?”
“我是,麻烦请先给我挂个号。”程意意的嘴角勉强露出些许笑意,心中有些急了。
“挂呼吸内科?”
她的视线又朝程意意身后瞧去,果然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形,五官深邃俊美,小护士平日在电视机里见惯了顾西泽穿着正装庄重的样子,这会儿他穿了浅色毛衣,她居然差点儿认不出来。简直年轻英俊了不止一点半点,站在程意意身侧,就仿佛大学里那些情侣们。
顾西泽白皙的面颊带着些许不正常的红晕,应该是发烧了。但他神情沉静,眼神清明,不见病态,又让护士有些不敢确定。
“是发烧吗?”护士迟疑道,“我们医院五点就下班了,如果发烧的话,建议挂急诊。”
“好,”程意意收回零钱,转身接过顾西则手中的卡,重新递到窗口,“那就麻烦您挂急诊。”
小护士按下内心的激动接过这张传说中的黑卡,操作好之后把键盘转朝外转。
程意意熟门熟路输入密码,最后接过病历本和挂号单,转身时,顾西泽已经伸出手等着她牵。
程意意失笑,把手放进他的掌心。那手心的热度比平日里烫得多,温度高得甚至有些灼人,程意意却不愿松开,她的手冰,正好给他降温。
顾西泽生病时候似乎就变得特别粘人,程意意去缴费时候,本想叫他先去病房躺下休息,他却不肯,寸步不离跟在程意意身侧。
又是抽血又是化验,折腾了好久,顾西泽才得以安静在病床上躺下来打点滴。
待到打针的护士走了,程意意探身去摸他的额头,想看看温度有没有降下来几分,然而触手仍是滚烫的。
把冰袋裹进毛巾,敷上他的额头。又想到温度计上接近39的温度,程意意便觉得眼中憋了一天的泪意再也忍不住了。
她在眼泪掉出来之前背过身,悄悄抬起手背飞快擦掉,然而才擦掉,又立刻流了出来,再擦…怎么也止不住。
顾西泽对她来说是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他总是站在最前方为她挡住所有的寒意与风浪,他那么好,好到她常常忘了他也是会生病的普通人,也会虚弱地躺在病床上。
“意意,我没事儿。”
顾西泽出声唤她,她背对着他的肩膀微耸,他哪能猜不出她在哭。
“过来。”
程意意赶紧擦干了脸上的泪迹,这才转过身,只是那泛红的眼睑到底遮不住。
她抬了凳子,在他跟前坐下。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轻轻握紧她的手,“别哭。”
程意意一哭,他便也难喘过气来,扎心疼得难受。其实他此刻大脑昏昏沉沉,浑身疲惫,很想睡过去休息一觉,可他不忍心,强撑着精神和程意意说话。
假若他睡过去了,程意意便只能难受又煎熬地等着他醒来,他清楚极了等待对方虚弱从病床睁开眼睛的感受。
“我们结婚吧,意意。”他忽地提起这件事来。
程意意沉默,一言不发,只是双手紧紧回握他干燥的掌心。
顾西泽眼睛带了些许笑意,虽然在病中,可他的眼神依旧充满着感染力,仿佛夜空里一轮皎皎的上弦月,其中的温柔几乎要把人溺毙,他接着开口。
“我又想过,你不想要孩子也没有关系,过些年咱们就在宗族里过继一个…”
顾西泽是宗族里嫡系独子,只要他开口,多得是人想要把孩子过继到他名下,一过来便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闻言,程意意刚刚擦干净的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重新掉下来。
在顾西泽发现之前,程意意半身靠下,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
“不,”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却仍是一字一句说了出来,“我想要咱们的孩子。”
听清她话中的意思,顾西泽眼神微震,连身体都僵硬了片刻。
不敢想象期盼了那么久的东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降临了。
手背上方有水迹滴落,那是程意意的眼泪,那触感微凉,一切提醒着他,这不是梦境,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现实。
程意意握紧他的手,动了动,把冰凉的脸颊贴在他干燥的掌心,她的声音柔软得像云端的棉花,娓娓地,轻轻地,说给他听。“西泽,咱们会有孩子的。”
“英宛把事情都告诉我了——”程意意顿了顿,才继续解释清楚,“那天在医院我并没有孕吐,是低血糖,我和她当时都误会了。”
“在检验结果出来之前,我也想了很久很久,那时候我便想清楚了。要是这个孩子真的怀上了,我要生下来。”
“每个生命都有她存在的意意,我没有剥夺的权利,她会有这世界上最好的爸爸,疼爱她的爷爷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