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的边境有座山, 叫湖眉。湖眉山连绵不断,两山相接的山谷间是一片片竹林。正是竹枝葱翠的时节, 山谷里的绿连成了海,一望无际。在竹林的尽头有一间小小的竹屋, 屋外放着些药草。窗上悬着几个线接的竹筒,风一吹,叮当作响。
墨云晔已经在屋旁站了良久,他似乎是没有勇气踏进竹屋,却又不舍离去,只呆呆站着,沉默得如同要融进他身后的一片桃林。
竹屋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 从里面出来一个黄衫的女子。那女子见着紫衣吓了一跳, 良久才笑道:“王爷来了。”
墨云晔低低应了一声,轻声问:“小易,她……如何?”
秦易手里端着一个筛子,上头的药草已经晒干, 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把筛子放到屋旁, 淡淡笑了:“她一直睡着,从来没醒过,半个月前和现在自然是一样的。王爷想进去看看吗?”
墨云晔的指尖微微颤了颤,没有开口。
秦易收拾完药草,轻轻叹道:“王爷,您不进去,怎么知道王妃她到底现状如何呢?”
两年了, 这两年来,墨云晔每隔半月就会到这桃林小屋一次,送上医治青画的药。可是整整两年,他几乎每次来都会在山谷中待上一夜,却从来都只是站在屋外,不曾踏入竹屋半步。秦易请过,求过,都无济于事。到这半年,她已经不再抱希望他会进屋了。而这一次,她却在他眼里看到了动摇。
墨云晔递上手里的瓷瓶,似乎是下定决心似的,轻手轻脚地推开了竹门。
“王爷?”
一片阳光被带进屋子里,跃动地跳到了屋内的茶几上。屋里点着林音特制的熏香,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这是一间小竹屋,里面的构架实在算不得复杂,推开门,掀开里屋的纱帘,就可以看到那个静静沉睡的身影:她的模样和两年前没有一丝变化,只是眉宇间不见了生气,像一尊精美的瓷偶。
墨云晔被药味刺得咳嗽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到最后只能抓着门框才不让自己跌倒。他捂着自己的口鼻,直到脸色苍白终于忍住了咳嗽,生怕扰了躺在床上那人清净。他永远不敢承认,即使是再大的声响,都不能把她从睡梦中唤醒。
青画静静躺在那儿,连呼吸都绵细不可闻。
他到了床边,手足无措,仿佛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站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一般,不论是站着还是坐着,都揣着千万分的忐忑。他望向她的眼里带着的悔恨沉痛在片刻后转成了柔情,尽数灌注到了他握着她的手上。
“锦儿。”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埋下头地不可闻地倾诉,“你要记着我,好不好?爱也好怨也好,一定不要忘记。”
没有人回应,一片寂静。
墨云晔红了眼,依旧是咬着牙低语:“锦儿,你要活着,活着看我偿还。”
这世上终归是因果循环,天理昭昭。司空留下的以毒攻毒的法子是一种在他体内种了蛊,配着甘苗自己给他下的药,用三年时间让蛊虫和药在他的身体里慢慢融合,半月一次,以血缓解青画体内的毒性,待到三年整,取出蛊虫,解天残毒。
因果终归是报,蛊虫在饲主体内三年,前两天损心脉,最后一年损心智。而今天,正好是两年整。
墨云晔自然知道林音当初的警告是什么意思,他如果亲自为她解毒,那三年后,他就会成为一个心智全无的痴傻之人……此生纵然有幸活下来,纵然她可以释怀,他却再也不会记得自己是谁,记得宁锦是谁。他墨云晔的下半辈子,会是个疯子。
种蛊那天,秦易哭成了泪人。而他却只看见沉睡不醒的青画,漫无边际地想着,假如她醒来,发现他成了个疯子,她会不会还恨着他?
“王爷,小心身体。”
秦易端了参茶递给墨云晔,悄悄的用袖口擦拭自己湿润的眼角。这两年,墨云晔已经清瘦了许多,脸色早就不复当年,取而代之的是病态的苍白。她也知道,从今天开始,他就会……渐渐失去神智,直到再也记不起要送来解药,直到世人传颂的君子如玉的翩翩公子沦为疯癫。
墨云晔的神情恍惚,他犹豫道:“小易,我把王府的精锐侍卫交给你,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记得送来解药,你就派人强取。”
“王爷……”
秦易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那是她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脸色看到脆弱到极致的绝望。她看到他埋下头轻吻着青画不可能睁开的眼,细细的吻良久才辗转到唇,而后是让人窒息停顿。
秦易悄悄退出了房门,临出门前回首,见着的是他的三千青丝散乱在耳鬓床头,掩去了脸上的疲惫。恍惚间,他仿佛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墨家世子,翩翩骑马街井。
那是秦易最后一次见着神智正常的墨云晔。
第一个三月,墨云晔都会在竹屋外等候,等她开门,微笑着问她:她如何?
第二个三月,秦易在竹屋外见着了紫衣佩剑的墨云晔,他的眼里是全然是淡漠,只是透着淡淡的迷茫。似是犹豫良久,才清声问她:这位姑娘,可知我夫人何在?
第三个三月,他迟到了。大雪淹没了来时的道路。秦易绝望之下出竹林去通知侍卫的时候,在茫茫雪海中见到了那个迷失在雪中瑟瑟发抖的身影。他的眼里一片空洞,乖乖任她扶起了,才憨憨一笑,问她:姑娘,我要找谁?
第四个三月,墨云晔终究是没有到竹屋。秦易彻夜等了三日,终究耐不住性子去了摄政王府,只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摄政王府一片狼藉残骸——
大火烧了鼎盛一时的摄政王府,疯癫的摄政王不知所踪。有人说死在了火场,有人说在那之前摄政王就已经病死,也有人说,摄政王忽然恢复了神智,远走天涯了。
秦易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回到了竹屋,却在竹屋门口见到了一个白衣俊秀的男人。那男人手里拿了个小坛,正打算推门而入——
“你是谁!”秦易急急忙忙上前阻止。
那男人一笑,扬了扬手里的小坛,他说:“在下林音,乃是青画的师兄。特为墨兄送这最后三月的解药。”
过了今日,青画就该醒了。
今日过了,墨云晔……却不知生死。
秦易呆呆看着那个叫林音的男人进了竹屋,悬了很久的心突然松懈下来。她缓缓蹲在地上,哭了。
青画在沉痛中醒来的时候正是日落时分,夕阳透过窗户投射在屋内的竹桌上,一缕一缕金线被拉扯得细长如丝。房间里静得只能听到外头竹林间风过的沙沙声,间隔着几声清亮的虫鸣。
她艰难地支撑起身子下了床走出竹屋的时候正巧赶上日落,夕阳一片火红,烧了半边天。
屋外的秦易听见开门的声响回过头,一瞬间呆滞。
“王妃……”秦易只来得及喃喃出口了两个字,眼泪已经决堤。
青画听着这早已陌生的称呼微微一愣,而后极轻地舒了一口气。她迈开极不协调的脚步上前轻轻抱了抱她,开了三年来第一次口:“辛苦你了。”这三年,真是苦了她。
“王妃,王爷他……”秦易很急切,话却卡在喉咙底出不来,到最后她急得狠狠咬了口嘴唇,才颤道,“王爷他出事了,王妃你昏迷了三年,王爷他……”
青画静静听着,眼里没有反感,却也没有更多的情绪。秦易忽然忆起她昏睡之前一直是憎恨着墨云晔的,更何况墨云晔曾经故意毁了她与青持的婚礼,如今她……
“我知道。”青画轻道,“醒来的时候,师兄与我说过。”
“哦……那……”秦易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青画打断。
“小易,我……有点饿。”
她拍着脑袋笑:“王妃稍等,我去弄点吃的。”
“好。”
青画看着小易跌跌撞撞地奔向竹屋后面,微微笑了,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竹屋。
林音说,墨云晔以血饲蛊,用血保了她三年不死,自己却沦落得神智不清,消失在了王府的大火中,是生是死,尚不知晓。他还说,青云的帝王娶了丞相之女,几个月前有了太子,青云正举国欢庆。
三年春,三年秋,于她而言其实是转瞬的过程。可是冥冥之中却有些东西变了,也许是经历过几度生死的豁然,也许这三年真的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之前的执念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淡了。曾经在她心头烙下的印记虽不可磨灭,但也给了她足够的勇气去看清,心头刻着的不仅仅是仇恨,更多的是怨恨。
满心的欢喜被撕裂的怨恨,美满姻缘是虚幻的怨恨,血脉胎死腹中的怨恨。这一切,在长年累月家族仇恨的渲染下变得异常狰狞,阴暗霸占了整个心。以至于她看不见宁臣的付出,看不见很多显而易见的事,用青画的一己之躯去疯狂地报复。
三年生死,终究是平静了她的心。
林音说,一个疯子即便能从火场里存活,恐怕也难活得久,不是饿死了,就是病死了。
这番话再青画心中激起了不小的震荡,她呆滞良久,不知如何面对。她从来没想过,墨云晔死后她会做什么,是继续过青画的生活,还是回云闲山庄?她从没想过她能彻底赢他直到——他死。
“还恨不恨他?”那天林音问得很直接。
青画却一片茫然。
“那,假如他健在,你会不会回心转意给他补偿的机会?”
“不会。”
青画听见自己的声音,小,而怅然。
——都结束了。
青画走出竹林的时候正是月亮初升之时,她累极,却也不敢耽搁,只好从路边找了截枯木拄着走。这片竹林向来是在朱墨的边境,人烟稀少,她断断续续走了一夜,依旧不见半户人家。待到第二日天明,她翻过了一座山,忽然就看见了一片粉海。
无数的桃花。
她终于认出这地方,这是朱墨和青云的交界,湖眉山。当年她陪嫁书闲到朱墨的时候就曾经路过这一片海一样的桃花林。没想到一隔三四年,人面不再,桃花依旧。
她还记得,顺着这片桃林一直走,就可以看到无数的三月芳菲盛开如火。这种曾经是她噩梦的作物其实是极美的,火红如同朝阳。
青画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道该去往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太多人用性命换来的生命。她只是茫茫然游走在桃林中,直到看见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火红,三月芳菲。在那儿,她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脏乱不堪,衣衫破烂的男人。他蹲在一片火红的花海中,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动物。他没有抬头,只是瞪着三月芳菲满脸的凶相。
在看到那背影的一瞬间,青画发现自己的心纷乱起来。她轻步靠近他,直到他面前。
“你……”
男人听见了声音,抬起头来,是一张划破了好几个口子鲜血淋漓的脸,脸上却是带着憨笑。
青画犹如惊雷一般呆滞。那是一张早就刻进她骨血里的脸,即便是没有一分完好,即便是跨越轮回,她都无法忘记。那是……墨云晔。
“你还活着。”青画轻声叹息。
墨云晔却宛若耳聋,他又低下头去看着三月芳菲,木然的眼里又染上了凶悍的眼神。
青画这才想起他早已疯掉的事实,她轻声问他:“你讨厌它?”
墨云晔用力点头,发了狠似的用手去抓三月芳菲的茎杆。几乎是一瞬间,他伤痕累累的身子忽然瑟瑟发抖起来,新划破了好几道伤口的手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青画忽然明白,他身上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了。
“呜……”墨云晔痛苦在地上打滚,又压着了不少三月芳菲。他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濒死一般。
三月芳菲是有毒的。青画不知道他已经这么做了多久,只是看他的脸色,怕是正好毒发。这一刹那,她是犹豫的,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转身离开,给这个荒唐的故事来个荒唐的结局。可是看到墨云晔濒死的神情,她发现自己还是下不了手。
最后的最后,她没能下狠心。
三月芳菲如果不加药引,则毒性不重,花和茎有毒,根能解。
青画曾经想过替他解了毒之后她能不能够搬得动他,把他带到阴凉些的地方不至于被山上的日头曝晒。直到她扶起他,她才了然,之前的考虑是多余的——他已经骨瘦如柴,体重恐怕和她相差无几。
墨云晔睁开眼的时候青画正端着从溪边舀了水的荷叶喝水,见到他醒来,她想了想,把水让给了他。墨云晔的眼里一片茫然,显然是不理解这叶子的功用。青画便动手把水递到了他口边,轻轻倾斜。
“水。”她轻道。
水触碰到干裂的嘴唇的时候,墨云晔的眼里忽然放光——而后,是一阵狼吞虎咽。
青画看着他罕见的丑态,心上酸楚:他到底多久没喝水了?
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相遇,青画却并不打算把延续下去。简单料理完他的伤势后,她就起身离开。从湖眉山腰到山脚,从山脚到客栈,那个脏乱的身影却宛若一个初生的婴孩,一直跌跌撞撞跟着她的脚步,一步都不肯松懈。也许是雏鸟情结,又或许是没有神智的人的本能,他一跟,居然是三天。
“不要跟着我了。”
她不止一次停下脚步,每次回头对上的却都是他笼着雾气的眼。他似乎是完全听不懂,只是等她走近了才露出个笑脸,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花花草草茎杆儿递上,仿佛那么做就能讨好到她。他的眼神纯净如水,是属于一个孩童才有的剔透。
他跟着她整整四日,在第五日的清晨栽倒在了路边,气息微弱。
然后,青画妥协了。她回过了头,停下脚步把那个满身伤口形同乞丐的人拖到了阴凉的地方,在他身上盖上宽厚的叶子。盖一张,脏乱就少一分,等到只能看见他紧闭的双眼的时候,青画笑了笑,拿了两片厚叶,把他彻彻底底埋了起来。
大风一过,金黄的落叶遮天盖日,湮没了树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