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完毕,听他一桩桩算起旧账,容岑的警惕在不经意间放松,放着放着就没了。
江允停顿片刻,待情绪到位后,悲戚道,“而我,为你奔波劳碌,为你谋划全局,不顾性命屡次救你……你不怀恩也就罢了,怎能怀疑我?我费尽心血才救回你,作何又找机会杀你?莫非在你眼中,我便是此等患有脑疾之人?”
“特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佑宣元年十一月六日拟旨。”
台阶下群臣高呼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声盖过残余的烈日热浪,秋风习习吹过,诸位大人的官服飞舞不休。
出来。
摄政王的话自古都是半真半假,容岑习惯性半信半疑。
她果断转移话题:“等邵恩闻人栩他们回京,朕真得去一趟北境了。”
摄政王:“别等了,你现在就出发,来去月余,还能赶在清明前回来,给皇兄和列祖列宗上三柱香。”
“……”
她的目光仅在其身上停顿一息,便被迎客的丫鬟察觉,略带嗔怪开口:“她呀年纪小不经事,贵人切莫把她放眼里,就当看不见此人,也省得平白坏了好兴致。”
又热切寒暄道:“侯夫人与诸位一见如故,但她已为人妇不便抛头露面,特地交代奴家好好款待贵人们……”
好酒好菜,席都热了两三番。
几人落座,只见不远处立着一扇大屏风,其上是花鸟春景图,一旁提了名家诗词。
是虞帝师早年所作,明写踏青赏景,暗抒身在朝堂不由己、人居高位言不由衷之愁绪。
承德侯府何意?
容岑尚未揣摩明白,耳边听肖廉几人暗自低声议论:这侯夫人莫不是个哑巴,一声不吭,处处由婢女传话,她婢女还能会读心不成?
也不知是不是声音传到了当事人耳中,只听屏风后的侯夫人终于舍得开了金口。
“多谢贵人愿给妾身薄面前来一会。侯府婢子当街辱人,是妾身管教不严;您亲临赴约,乃妾身之幸;然妾身顽疾在身,恐过了病气给您,不便亲迎,还请您恕罪。”
沙哑,低喑,轻喘,虚,给人以她只剩下最后吊着的那一口气的感觉。
肖廉等人顿时收了“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躲着不见对陛下不敬”的想法。
既然有病,那还是继续不敬着吧,可别传给了他们。
三字。
“阿兰,展信佳——”
“春来烂漫,杏花微雨,岐州好风景。阔别多时,你我上次相见已是去岁去岁再去岁了。闲暇无事,为师就又替你收了个小徒弟。想起先前给你收的大徒弟还没介绍你们二人相认,此次便一同说了罢。”
“老大乃为师在兴城乞儿堆捡的,瞧他可怜便授他医术,允他救死扶伤饱腹充饥。谁料他竟是南浔皇子身边医术了得的暗卫之首,他主子看上为师的独门妙药,命他装穷卖惨赖进师门,骗走为师足足十颗乌丸!为师肠子都悔青了!罢了罢了,旧事不提,就当为师掉的馒头被野狗叼了去!”
“这次的小丫头不一样,阿兰,可将她当闺女儿疼。她小小年纪,主意极大,古灵精怪,与你儿时肖似。那丫头受了不少苦,她爹是个拍花子,全家都是他爹骗来的,为师欲帮她摆平身世,丫头拒绝了,说自己可以处理。从来没有人敢拒绝为师,除了你,她是第一个!嘿,像不像你!”
“阿兰,为师万分思念你。桃花开了又谢,阿兰为何还没给为师寄来桃花饼?信至盛州许要一旬余,待你看到恐已入夏,但时节恰好,可做金莲酥蜜糯藕荷叶鸡……”
“侯夫人说笑了。承德侯人中龙凤,深得圣眷,侯府如日中天,您才是贵人。我们不过一群刁蛮恶民,能得侯夫人多看一眼,已是苦行百世才修来的洪福,说出去可要羡煞旁人。”
容岑将丫鬟的话送还。
侯夫人回道:“贵人眼神不凡,却是猜错了,妾身乃长颐侯府上女眷,与承德侯没有半分干系,还望贵人莫要再提及此人。自古女人家难活于世,岐州虽远隔京都千里,但也恐怕有闲言碎语传去。我家侯爷治家严谨,听了或要休妻。”
“无须遮掩,言多必失。”
容岑语气淡淡,“我早便知你是承德侯正妻,他全然不顾你颜面停妻再娶,你又何必为他死守秘密。”
烛台上的蜡火摇曳,屏风后的人一噎,半晌才言:“贵人慎言。”
没兵马粮草,她去千里送人头吗?
容岑时间宝贵不和他浪费,直接把人轰了,看了会奏折京都掌握最近的讯息,她突然想起个人来。
低声喊梁上君子:“肖廉,你去长颐侯府看看孟宗子真病假病。”
之前就怀疑他假装命不久矣,一直没来得及查证。太后听他的计谋在逸州搞事情,皇贵太妃也信了他的邪,上届宫斗的冠亚军被他哄得团团转,他还不知足,他还拿啥也不是的凉州策来骗容岑。
腿脚不良于行还敢脚踏多只船,真能得他。
“行嘞!”伴随着嗑瓜子声,头顶响起肖廉的回复。
他禁军统领做得正愁无聊,没啥好打发时间的呢。
容岑埋首书案,又是一下午。
“大人,不必搜身,只取下他们的香囊即可,草民若没闻错,山月桂的香味就是从他们香囊散发出来的!”
“如果他们真是杀人凶手,大人缉拿归案肯定要向汤州卫官去信一封的,待到日后两州联审之时,再当着汤州卫官的面搜身也不迟!免得有人心生不服,张口白眼便胡说钱大人您栽赃诬陷他们!”
南浔使臣皆已欣喜笑开,迎上前行国礼领圣旨,“多谢大胤陛下不吝赏赐公主!”
容岑听完全程,见着丹陛下那些眼熟却不相熟的面孔,太后党、摄政王党、熙王党皆有,他们都穿着象征着重臣的官服,显然是因加官进爵,一个个满面得意,如春风拂过麦苗。
她登基后改的年号是承宣,而圣旨中是佑宣元年,竟已改朝换代。幸的是闻人丞相还在,不幸的是原先满朝文武只剩他一人,两鬓斑白,佝偻着腰背。
书中未来,大胤是熙王的天下?
那明昭公主又是哪冒出来的?
容岑记忆中,明昭是与熙王一母同胞的双生妹妹,甫一出生便受尽宠爱,只是不幸早夭。
若明昭还活着,定是被先帝捧在掌心娇宠的最尊贵的皇公主,不至于落得一个和亲的宿命。
那就只能是冒牌货了?
容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捕捉到江允的名字。
圣旨中提及他是储君,南浔储君。所以最后还真是江允上位了?啧,六次求娶大胤公主,不仅夺嫡成功,还抱得美人归。人生赢家啊。
但他为何要求娶别国公主?南浔水乡多娇娇,美人任君挑选,他为何执意发六次国书?
容岑看不懂。
孟骞满头问号疑惑地问:“金柳?”
“……”容岑沉默。
“今留,酌古准今,青史留名。如此盛名,阳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孟阳莞尔,道:“多谢陛下,阳甚喜。”
“有何愧?今留侯,你受得。”
帝王掷地有声的回答落下,丞相为首的保皇党支持从醉生梦死中幡然醒悟的陛下的一切决策,麟庆殿开始回荡起一声声祝贺。
“陛下英明!恭喜今留侯!”
“孟小侯爷可是大胤首位不及二十五便荣封侯爵者,后生可畏啊!”
“恭喜啊长颐侯,你们孟氏可是一下子又多出来一个侯爵之位,说来你的爵位该重新寻人承袭啦!”
众臣面上瞧着一个比一个欢喜,实则内心有喜有忧。
年长先帝数岁,还妄想抢她的太子妃?凭她是只会动粗的武将之女?还是凭她十指老茧粗糙不堪?
恰逢皇后遇害驾崩,温氏诸位将军虽远在边关,但相比已势弱的皇后娘家,温氏老将更需安抚,于是温氏就被迎入宫中做了继后。
那个夜晚,太后至今印象深刻。若非当年铤而走险以命相搏,哪有后来的大权在握啊。她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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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午时,容岑才听万礼禀报,孟宗子求见。
不同于以往两次出场方式,孟阳今儿是自个来的。
许是病秧子也感觉到了春日渐暖,孟阳没有盖厚被,没有穿裘戴帽,他推着安上了摄政王所言的机巧之物的木轮椅,夹带宫外的松软春泥,车轮碾来芬芳落红,在地板留下浅淡的印痕。
“阳请陛下恭安。”
滚轮在容岑龙案前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孟阳依旧没跪,端坐于轮椅,神态自若。
紫豪在宣纸之上尽情挥洒浓墨,容岑专心致志,头都没抬,“朕派你谈和之事,你觉得如何?”
“阳非大才,且不良于行,恐负陛下所托。”
“朕知道你高兴,不必装了。”
容岑搁下紫豪,右手活动腕骨,左手端茶轻呷,目光似有若无在他腿间流转,恍若看透一切。
容岑眸中暗流微动,原先调查得知江嫔七月十一入的宫,送亲队伍不赶路,悠哉悠哉也要走月余,算算日子江汀已离家七个多月,她却说“刚来”。
又一个肉身被占的?
那真正的江嫔呢?也是去到那个无君臣战乱、天下大同的新时代了吗?她也是要半年之后才能回来吗?
容岑不由摩挲着尾指,这是她惯有的动作。
幼时贪心,妄想求得母爱,攀
见他悠闲坐于书案前,神情专注,似在临摹字帖,心道还算不错,我儿随我,沉得住气。
走近才发觉他真正在干什么,皇贵太妃一把抽走了那书册,“你不反思自己怎会被禁足,竟还有心思看这闲书?!”
“母妃。”
熙王起身行礼,余光盯了被扔在地上的志怪小说《十九州异录》一瞬,扶着皇太贵妃上座。
皇太贵妃盛宠多年,保养得当,看着不过花信年华,即便动怒也是眉眼含笑,流露出几分撒娇味儿。
而此刻,她看着自己的儿子,温润清雅,克己守礼,他从不发怒,向来都是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