桀所待的福利院在他三岁的时候被举报了。
大量的媒体涌入福利院的铁墙之内,一幕幕触目惊心的画面经由他们的报道传向星际空间。每个孩子的平均住宿空间不到1立方米,比养殖场还要糟糕的环境引起了公愤。
此前数年,黑鹰星系忙着同时与三个星系交战。战争造成了大量的烈士遗孤,都临时收容在大大小小的福利院内。
那时候实行战时体制,星系鼓励多生孩子。像桀这样在战争中失去父母和所有亲属的孩子非常多。直到战争后期,因为引入基因武器诱发基因疾病、反战情绪弥漫等多方面原因,生育率才开始下降,甚至战争结束时的生育率骤降到了历史上的一个谷值。
桀从福利院里出来的时候,战争已经到了尾声。新的育雏保护法刚刚出台,被解救的众多雏鸟无处可去,部分由慈善家庭收养,部分继续挂靠在慈善机构,学籍则编入了军事学院进行统一管理。
军校制度也是此前战争的残余。
不同于在家庭教育下成长的孩子,这批新编入的孤儿或沉默、或自卑、或暴躁,时常不服管教。他们无家可回,永远住在学院里,生活一概靠自理自觉,有的固执麻木,有的终日惶惶不安,没有任何团结精神,大多把日子过得一塌糊涂。
他们融不进正常社会,正常的孩子也不愿与他们为伍。
桀那会儿是只羽毛凌乱,眼神阴郁的小鹰。虽然营养不良体型瘦小,打起架来非常凶。同级生送外号“暴君”。
和福利院里出来的同伴一样,桀对外面的世界和同龄人都充满着警惕和怀疑。这种态度在已经按出身自成帮派的学校里是很难交上朋友的。
白禹联合同学揍过他一顿,多个打一个,利用体重优势把他踩在数只爪下,“邦邦邦”啄他硬硬的身体和屁股。最后还是放弃了“把他打服”的想法。
打一个不服输的对象带来的精神压力是很大的。况且在学校打架的事被大哥知道了,白禹老老实实接受了长达一周的道德教育。
军校的教官大多是战场上退下的伤兵,对战友的遗孤都心存悯恤,想尽办法给福利院的孩子们扳正生活习惯,进行心理干预,鼓励他们和普通学员一起上课、一起运动、一起比赛。
经过教官的努力,虽然仍免不了部分歧视和冲突,校内气氛有过一段时间好转。
但好景不长,随着生育率进一步下降,雏鸟对家庭的意义愈发重要,开始有家长要求分班,将自己的孩子和这群“情绪管控力差的”、“有心理问题的”福利院崽子分开,甚至提出将孩子转学去刚刚开始兴起的私立学校接受更好的教育。
白禹和弟弟也接到了已经成年的兄长的转学通知。
教官顶着巨大的压力抗住了分班这件事。白禹他们这些即将转学的子弟并无所谓,家里大多给他们安排了超前的课业,学期结束他们大多会随着亲属的调职离开这些边防星球,到经济开始复苏繁荣的中心星去上学。
黑鹰星系在宇宙中说大不大,说小也绝不算小,他们和这群蓬头垢面,着装邋遢,目光警惕的同学可能就此一别后,再也不会见面了。
转学离开前的最后一件大事,是三岁龄小鸟的飘飞仪式。
三岁龄的小鸟基本都完成了两轮换羽,他们的翅膀还没有成长到足够支撑长时飞行的程度,但日益丰满的飞羽足够他们在持续不断的上行风的辅助下飘起来,飞上很长一段距离。
常年刮着上行风的是一个两侧呈u型的峡谷,从突出悬崖外的悬石上一跃而下,快速张开翅膀,下落一段距离后撞进强风带,就能凭借强大的升力飞起来。
悬崖很高,底下是裸露着大块碎石的干涸河床。这不仅是迈向成年的重要一步,也是对勇气的试炼。只有克服恐惧才能拥抱天空。
白禹在家时就用哥哥的智脑联机玩模拟飞行游戏,两岁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的儿童飞行滑板。他们家就建在浮空岛上,每天拉开窗帘就能俯瞰大地。
他一点儿心理障碍都没有,飘飞当天头一个跑到悬崖边就欢快地跳了下去。
要知道对一只隼,即使是幼鸟,飞行也是刻在血脉里的冲动。
他在强风的依托下上升,轻松扇动翅膀,做出急转弯和z字飞行,还做了个鹞子翻身的得意动作。他的表现非常好,连教官都夸奖他,要其它小鸟以白禹为榜样。
白禹意犹未尽地落在对面悬崖上,用右爪沾了红泥在石灰岩上踩下自己的脚印。他是第1287只完成这个仪式的小鸟了。红爪印和上千其它的爪印叠在一起,几乎找不到空白的地方。
随后他挑衅地看了桀一眼。
桀非常严肃。
还是只小鸟的桀已经是隐藏情绪的老手了。但你仔细看就会发现,他已经紧张到了双眼对在了一起,尾羽和翎羽如钢刷般竖着,此时任何人碰他,都可能引来条件反射地一啄。
小鸟一个个往前跳,桀在不着痕迹地往后躲。不知不觉就成了场上剩下的最后一只雏鸟了。
他顶着所有人的目光挪到悬崖边,走路姿势非常搞笑,昂着头,蹲得低低的贴着地面,就像一只扭屁股的小鸭子。
到了悬石上,他几乎是贴着石头趴在地上,翅膀收在身体两侧,眼睛直直看着前方。
怕高的小鸟不止他一个,有些甚至因为脚软,求着教官帮自己一把,把自己扔下去。有只斑鸠被扔前,爪子还丢人地牢牢扣着石头,留下了深深的爪痕。
桀却似乎怕得话都讲不出来了。
他趴在那里,爪子收在腹下,脖子向后贴着身体,似乎十分想离峡谷远一点,又倔强地挺着不让自己后退。
白禹半是起哄式地随着同学给他鼓劲。还有点小小得意的成分。
叫你上次打架这么倔,叫你把我啄那么疼,叫你害我被哥哥骂,你也有怕的时候嘛哈哈。
叽叽喳喳地吆喝声从对面峡谷传到桀的耳朵里,他却一动不动,除了被风吹得微微发颤的羽毛,就像化成了一座小雕塑。
教官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也不回答。
教官安慰他:“别怕,我还没见过摔死的鹰。这样,我和你一起下去,如果有不对,我接住你好不好?”
桀微微动了下眼睛。还是不说话。教官靠近他时,他往旁边挪了挪,脖子都收短了一截。
这时白禹从对面悬崖飞了起来,如果一只白色的小箭,嗖一下来到桀的面前,炫耀式地扇动着他有力的小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