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久视元年,九月的神都暑热难当,可城中狄府的上下人等,心头却只有凄冷。
狄府内宅,一具因疾病缠身而时日无多的衰朽残躯,于病榻之上勉力抬手。跪坐在前的长子狄光嗣连忙上前。
“阿爷,阿爷可还有什么话嘱咐?”狄光嗣握着狄仁杰的手,眼中泪水止不住地落下。
“等老夫死后……”狄仁杰的声音非常微弱,话语磕磕绊绊。
“儿子明白,”狄光嗣生怕这些话语会带走老人体内的最后一缕气力,连忙抢答,
“阿爷拒突厥于北疆,保神器于李唐,必能留清名于史册,且圣人也定会赐下美谥,恩荣于狄氏。”
病榻之上的狄仁杰闻言却是一时默然。
外击突厥、内保李唐,这些功绩足以让他彪炳史册,万古流芳,他狄仁杰从不怀疑这一点。
但也从不在乎这一点。
他心头在乎的,只是这天下形形色色的百姓罢了。
他还有很多想实行的仁政,他还在担心自己死后没有人能劝住越发乾纲独断的天子,他还在忧虑将来若是李氏复国是否又会搅得天下风雨飘摇生灵涂炭,他还……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可他已经要死了。
“神龟虽寿,犹有尽时,何况我这凡夫俗子。”
想到此处,他有些意兴阑珊,于是用体内最后的气力,攥了攥被长子握住的左手。
狄光嗣连忙俯身,将耳朵贴在父亲的嘴边,听到了狄仁杰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话语。
“……一切丧事从简,勿扰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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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本为空,但也许是有心愿尚未完成,于是在某种难以名状的伟力影响下,狄仁杰的灵魂与意识,跨越了无穷的时空界限,穿越到一具生机勃勃的躯壳之中。
这所发生的一切,似有千年之久,又仿佛只是过了几个时辰、几个分钟,不过在狄仁杰的视角中,当他躯体失去生机,眼前一片漆黑之后,不过片刻,就来到了一条金灿灿的隧道当中。
在这条隧道当中,他只是一团浑浑噩噩的意识体,没有手脚,也难以清晰地思考,入目所见,只有一片金灿灿的光晕。而在他的灵魂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引导着他不断地向隧道地尽头飘去。
于是他不断前行,没过多久,就看到一个白茫茫的洞口。顺着某种神秘莫测的指引,狄仁杰的意识体没有多少犹豫,就跃入白色洞口之中。
他感觉自己似乎是从某个高处坠下,
不断下落,
下落,
落入灵魂的深处,
然后,
他猛地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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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呼!”
河岸街边一处私人旅馆二楼的客房内,传来几声壮年男子剧烈深呼吸的声音,同时还伴有几声轻微的咳嗽。
狄仁杰挣扎着起身,并试图捋顺自己有些杂乱的呼吸。
因为他刚刚穿越而来,对这副新身体过分陌生,使得这一切都显得有些艰难。
不过,死而重生的喜悦却足以冲散所有烦恼,乃至于这些不便,在狄仁杰眼中也充满了新鲜感。
大约过了5分钟,狄仁杰终于克服了对新躯体的陌生感,并开始关注起他目前所处的境况。
“世上竟然真有死而复生的奇迹。”
他有些感慨,不过古人的思维中终究是多了些对天地神灵的敬畏,面对这样神秘的事情,并不会太过刨根问底,而是很自然地将这一切归因到天公作美。
而就在此时,躯体原主人的一些记忆也从脑海深处涌现,同他的灵魂融合。
这些记忆庞大而繁杂,包含了原主人29年人生的点点滴滴,不过对于狄仁杰来说,整理这样多的信息却并不算困难,毕竟他可是岁断滞狱一万七千人的大唐国老。
“这副躯体原身叫约翰华生,是个番人。”
“这番人国度竟然这么强盛,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等等,此方世界竟然没有东土!”
“出生于不列颠本岛汉普郡,2岁的时候随家人去澳大利亚定居,13岁的时候回到汉普郡就读于威灵顿公学。”
“20岁进入伦敦大学医学院,同时在圣巴塞罗缪医院实习外科,26岁取得医学博士学位后,前往内特黎进修军医。”
记忆梳理到此处,那些早已铭刻在骨子里的医学知识也随之一股脑儿地挤入记忆的洪流之中。
“取得军医资格后被派往印度,适逢阿富汗战争爆发,直接进入战场;两年后因受伤,退至白沙瓦治病,之后又因为感染伤寒,乘运兵船奥仑梯兹号被遣送回国。”
“如今身在伦敦,举目无亲,于是滞留河岸街的一处私人旅馆,靠政府发放的补偿薪水度日,每日有十一先令六便士,好像还算不错。”
大致整理完记忆后,狄仁杰有些磕磕绊绊地站起身来,他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房间,看到了精致的被褥,雕刻繁复花纹的黑框煤气灯,墙上挂着鲜明波斯风格的挂毯,挂毯背后则是维多利亚时代十分流行的红色砖面,一张造型典雅的木桌靠墙放置,桌面上还躺着一把保养得当的老式左轮手枪。
砖墙上有着两扇窗户,黑铁的边框内镶嵌着一块块四四方方的无色玻璃,透过宛若珍宝的玻璃,可以看到河岸街密密麻麻的来往人潮,至于远处,则是鳞次栉比的砖石房屋和一根根直入天机的大烟囱,烟囱中窜出滚滚浓烟,灰色、黑色和白色的气体遮蔽天空与视线——那是时代变迁的标志。
狄仁杰有些出神的望着窗外的世界,虽然这些他都在接收华生记忆的过程中看到过,可现在亲眼看一看,那种震撼却远不是记忆所能比的。
“这可真是,有意思啊。”狄仁杰喃喃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