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熙咬紧了牙关, 竭力强忍到上车,却在车子行驶后没多久,整个人头重脚轻地栽倒下去。
旁边段君翔第一时间搂住了他,焦急又担心地唤他的名字。但那不是夏熙最想要的怀抱,也不是夏熙最想听到的声音, 于是无意识地将牙关咬得更紧。
口腔甚至被他咬出血来, 唇角因此而溢出一道血线, 看起来非常吓人。段君翔顿时更加焦急,可这里不是南江,而是处处布满长虹帝国势力的兴东, 他能调度的人手和资源非常有限,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安全可靠的医疗场所。
夏熙的神智进入到一个半昏半醒的微妙状态。
能隐隐感到车子的颠簸和震荡,似乎经历了一个大转弯,又陡然停住;能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 听到乱哄哄的嘈杂,听到谁在和谁说话和争吵, 但又觉得那些声音离他很远很远, 像隔着层厚厚的玻璃一般失真。直到最后,感觉自己终于被他想要的熟悉臂膀抱入怀里。
心里莫名安定下来, 但头痛并没有缓解, 反而越演越烈, 大脑里仿佛有无数根针在翻搅,牙齿都被他咬出咯吱的声响。抱着他的男人紧张得厉害,低唤他名字的嗓音透着明显的恐慌。
其实夏熙自己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严重, 还想要开口跟蒋战威说他只是头疼而已没什么事,才发现他不管怎么努力都发不出一个音来。似乎有医护人员赶过来,有急救仪器连在他身上,还有谁试图让他松开牙关,可他完全无法动弹,也睁不开眼。与此同时,却在双眼无法视物的情况下,看到许多个扭曲变形的身影向他走来。
它们杂芜又凌乱,而且越来越多,让人无法挣脱,感觉地面都在震荡,周围的一切在疯狂的旋转。一股更强烈的头疼随之袭来,寒意传遍了全身,五脏六腑像被冰冷的海浸透一样,每寸血液都冷得彻骨。
有的爱情是会让人觉得愉快的,一切都有了联想的作用,晚上睡过的枕头,次日早餐里的蛋,一个人走在路上都会忍不住想要笑起来。有的爱情却只会让人痛苦,就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溺水。
没有救援,也看不到岸,多少次想放弃,却依然无法松手,如恐惧死亡一样恐惧着失去对方的后果,只能挣扎着继续爱下去。
那便就此沉溺吧。
夏熙像溺水般挣扎起来,怕他伤到自己,蒋战威把他全身都搂入怀里,结实的怀抱就宛如坚固的城堡,哪怕是鬼蜮横行、狂风暴雨,这里都是安全的,而他除此之外无处藏身。
“小熙不怕,我在这里……”
蒋战威声音中的焦灼和心疼显而易见,夏熙渐渐停止了挣扎,似缺氧般大口大口地喘息,被汗湿的额发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面色异常苍白。
“没事了没事了,”蒋战威更紧密地搂着夏熙,一遍又一遍的继续安慰:“小熙不怕……”
夏熙蜷缩着手脚,被那些扭曲变形的身影一直拖拽到记忆深处。思维随即陷入莫可名状的空茫,仿佛所有的感情都从身体里抽离,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连同自己的存在和这个世界的存在都只是虚无,不知过了多久,那些身影终于慢慢消散,只余一张模糊的脸。
“叮——,目标a蒋战威的忠犬值增加4点,总忠犬值为91。”
蒋战威的忠犬值达标了,夏熙也在黑暗中认出来了那张脸。
心里竟莫名像被狠狠割了一刀那样,比大脑里的疼痛还要剧烈,甚至让他全身都痉挛般的颤了颤。一幕幕场景就像一台老旧的电影放映机般,吱吱呀呀地播放出无声的默片,从他在浮山上修炼,到去凡间游历;从无意中送给一个受伤的男童几缕灵气,到和长大后的对方再度相见。镜头又是一转,那个已长成为君王的男人紧握着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手,对方的痴心和绝望,温暖和狠戾,走马观花般一幅幅放过去。
夏熙骤然睁开了眼。
黑暗被墙边亮着的壁灯打破,视线一点点恢复,眼前的男人也一点点映进夏熙眼里,——不是梦境中那个威厉疯狂的君王,而是懂得退让和守候的蒋战威。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张脸,没有残暴疯狂的表情,取而代之的只有无言的温柔。
他全部想起来了。
就像是缺了角的拼图,虽然曾经梦到过很多零散的场景片段,却始终拿不到至关重要的能将一切连起来的那一块。如今他终于看到了那块拼图和手握拼图的那个人,而对方是他穿越的原因,也是一切的结束与开始。
蒋战威还在为夏熙的醒来而惊喜,并担心地问他头还疼不疼,还有没有哪里难受,夏熙定定看着蒋战威,却突然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蒋战威,你长白头发了。”
蒋战威重新吻上夏熙的眉心,轻轻吁出一口气,道:“……再见不到你,我就满头都是白发了。小熙,我想要和你白头到老,你愿不愿意?”
微哑的声线和记忆深处的声线完全重叠到一起,那个人曾用狠戾的语气说只要朕一天活着,你一步都别想离开朕的身边,否则就杀光全天下人;曾用绝望的语气问他究竟要怎么做,他才肯和他在一起;也曾用哀求的语气求他留下来。为了增加他爱上他的可能,对方分裂出来的人格数量已经远远超出了安全范围,而如果有一个人,费劲了心思,付出了一切,仅仅只是想要你能喜欢和接受他,难免不让人动容。
夏熙已经动容了。
而他曾在自己原本的世界里亲口答应他,不管是温柔的,邪恶的,聪明的,愚笨的……——但凡有任何一个打动了他,他就同意和他在一起。
夏熙看着眼前的蒋战威收回思绪,没有回答蒋战威的问题,而是提起了德城时发生的事:“你之前要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说一定会让我接受你,”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如今三个月已经到了。”
蒋战威自然没忘记自己之前向夏熙要了三个月来追人的事,可这三个月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分离,没有分离的前半段时间里他倒是非常努力地去追了,还采纳了手下人的建议,又是送花又是念情诗,可一天下来并没发现夏熙有什么心动的症状,更加动心和痴迷的反而是他自己。
他一定是失败了。
蒋战威这么想着,整个人已被沮丧和难受环绕,手却在这时候被夏熙轻轻握住。不由抬起头,只见夏熙朝他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然后看着他说:“虽然你完成的不是很好,但我愿意接受你。”
蒋战威蓦然瞪大了眼。
表情震惊的像他在星空下许了个愿,然后天上滚下几万个夏熙一样,脑子里什么也不知道了,只知道说不尽的喜悦和这句话一起从耳朵一路滴进心里,再流入四肢百骸。一颗心甚至禁不起这样子的喜悦,炸成了碎片,千万个碎片都折射着夏熙的容颜。
夏熙只见他傻傻地顿在那,不知道动也不知道说话,但眼睛亮得摄人,不由抬手推了他一下。蒋战威随即将夏熙重新抱住,低下头紧紧抵着他的额头,反复念道:“小熙,小熙,小熙……”
他的声音很稳,只有仔细听才能听出话音中的细微颤抖,语气慢慢都是喜悦,好像除了叫这个名字之外,什么也不会说了,亦或者这两个字就是生命的全部,视如珍宝般的供奉在唇齿间。
夏熙想要说话,却被吻住了。不知是积蓄了多深多久的感情由此爆发,蒋战威急切得像要把夏熙吞吃下去,仿佛在宣誓主权,或者是确立夏熙的存在,那拼命的架势像是要把他揉碎了,又怕他真碎了,纵似夏熙铁石心肠,一时间也软化成水。
于是夏熙没有抗拒,还主动伸出手圈住蒋战威的脖子。手指插进蒋战威后脑的发间,仿佛安抚一头不安的猛兽。
手指渐渐随着陌生的刺激和欢愉而蜷缩着颤抖,直到隐隐听见推门声,似乎是什么人进来了,夏熙才忍不住挣了挣,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身。可刚动一下就被蒋战威揽着肩扳了回来,蒋战威甚至抬手遮住夏熙的眼睛,再次吻住他的嘴唇。
视线顿时一片漆黑,夏熙一向不喜欢黑暗,但此刻的黑暗不是冰冷空洞的,而是紧紧环绕着他的温暖的泉水。全身都被柔和的气息包围,空气似乎也变得粘稠起来,像一条厚厚的丝绒般缓缓地裹住他们,把他们隔绝到另外一个空间里。
进来的只是医生,——他们现在是在冯家的私人医院,如今半个城市都变成了战区,除了长虹帝国之外,也只有冯家有能力调度最好的医生和医疗器械。而蒋战威在夏熙的身前像一条没有丝毫攻击性的大型犬,但他比从前更加紧张不安,尤其是有关夏熙安全的事,异常警惕和谨慎,病房外已布满了他的手下,医生是唯一一个被准许进入的人,尽管如此,还要接受严格的检查,连任何开封过的药物都不准携带。
既然推不开蒋战威,夏熙干脆不再动了,让蒋战威亲个痛快。可时间过了很久,久到他觉得大脑缺氧,几乎喘不上气,嘴巴都弄得生疼,连牙龈都被亲肿了,还是没有被放开。终于忍不住开口:“不要了,疼……”
小小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唇间溢出来,听起来有种甜软的味道。而夏熙如今说什么,蒋战威都会朝重里想,听见一个疼字,就立刻想起夏熙之前头疼的事,忙强迫自己停下来,担心的问:“哪里疼?是不是头又难受了?”
“你的胡子扎的脸疼,”夏熙努力顺平了气,抬手摸了摸蒋战威脸上坚硬又凌乱的胡茬,“你多少天没刮胡子了?”
怕给夏熙留下邋遢的印象,蒋战威难得有些窘迫,微微低下头答:“也不是很多天……”
这样的蒋战威对夏熙来说有些新奇。他从来都是站在高高在上的角度看别人,也不屑在伴侣方面投入太多精力,甚至鲜少花时间去观察谁的神色和动态,如今是第一次见到蒋战威窘迫的样子,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反差萌呈现在那张素来冷峻刚硬的脸上,想要像对待大猫一样伸手挠挠他的下巴,或顺顺头上的毛。
夏熙当真挠了挠蒋战威的下巴,又在胡茬上戳了几下,道:“我帮你把它们刮了吧。”
蒋战威点点头,然后找来了刮胡工具,一动也不动地任由夏熙拿着刮胡膏和刮胡刀在他脸上比划。
刮胡膏弄得有点多了,甚至有一点沾到了蒋战威的睫毛上,但此刻这样的场景是蒋战威梦寐以求的美好,他不舍得打破这样的宁静,只轻轻闭上眼,仿佛任人宰割的安顺的食草动物,就算被夏熙刮花了脸也不怕。
夏熙自然不可能把他刮伤,速度虽然有些慢,但动作小心又仔细。待把泡沫洗掉,整张脸立即变得干净清爽,夏熙满意地摸了摸那张英俊的脸,“搞定了,好帅。”
蒋战威的耳根竟被夸的有一点点泛红,过了一会才恢复正常,问:“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夏熙点点头,“嗯。”
“想吃什么?”
夏熙其实没什么胃口,便不甚在意的答:“随便。”
说完这话却见蒋战威看着他的表情突然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不由问:“怎么了?”
蒋大元帅委委屈屈的低声说了:“我听别人讲,一般人面对自己男朋友的时候,都是很挑剔的,只有不喜欢的人询问吃什么,才会回答说随便……”
夏熙顿时有点无语。似乎他刚刚才说愿意和他在一起,而且并没有提男朋友这个词,只说接受了他,——对方入戏也太快了点吧?
蒋战威大概也觉得自己有点夸张,低下头不说话了。这模样让夏熙突然有点想笑,但为了不让蒋战威更窘迫,努力忍了下去,为了转移注意力而想起菜名来。
这么一想,倒突然有食欲了,于是报了好几个想吃的菜名,却被蒋战威全部否定了:“不行,你头上还有伤,不能吃油炸的东西,辣的也不可以。”
夏熙微微皱起眉,显然有些不满,却又勾起唇角朝蒋战威笑了笑。
他的笑总是分很多种,高冷的,热情的,含蓄的,放荡的……总有一种会让蒋战威恍惚不定,气血沸腾。
于是蒋战威最终还是心软地给夏熙选了一道辣的菜。
夏熙随即便只把它拉到自己跟前,将其它菜通通都无视了,蒋战威看着那个布满了辣椒油的盘子,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太辣了对胃不好,最好放水里涮涮再吃。”
说着拿了只空碗,倒入热开水,给夏熙涮掉辣油。夏熙只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根本没朝开水碗看一眼。
“算了,”蒋战威想了想,又把开水碗和那盘布满辣椒油的菜全拿到了自己眼前,“都摆在我这儿吧,等我涮好后再夹给你。”
夏熙再一次微皱起眉,甚至觉得自己刚才竟然会同意和这样婆婆妈妈的人在一起,怕是脑子出了问题。
“我不要吃涮过的,”夏熙忍无可忍地抬手把蒋战威认真涮好的肉片全部挥到一边,“涮过的难吃死了,一点味道都没有……”
也许是因为嘴巴里还鼓着食物的缘故,抱怨的样子在蒋战威看来却怎么都觉得像撒娇,蒋战威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露出充满爱意的浅笑,道:“小熙,你下次再露出这种表情,我就吻你了。”
夏熙瞪大眼睛,——他明明是很凶地在表达不满,表情除了凶还能看出什么?
他最终还是在蒋战威的帮助下填饱了肚子,蒋大元帅任劳任怨地鞍前马后伺候着,菜一点点的涮着喂,饭一勺勺的哄,还随时备好纸巾给擦嘴,简直把他弄得像生活不能自理。待夏熙吃好了,蒋战威才得空,自己简单快速地吃了点东西。
蒋战威在吃完后上了床,轻轻搂住夏熙,给他揉肚子消食。夏熙舒舒服服地蜷在蒋战威怀里,身上是松软又舒适的被子,身后是蒋战威坚硬又温暖的胸膛,懒洋洋的模样就像一只露出白绒绒的软肚皮冲人撒娇的猫咪。
蒋战威没养过猫,但他觉得养猫的话也就是如此了,只是大概没几个人能养得起这么金贵的猫咪。不仅在吃穿上养尊处优,还要耐得住他不自知的诱惑和勾引,揣测和适应他的喜怒无常的脾气,给他全年无休的阳光和陪伴,——但蒋战威甘之如饴。
对于蒋战威来说,光着和夏熙牵着手,都像得到什么一样满足,想要每分每秒都跟他黏在一起,其他的什么都不做,恨不得化为一弯温泉,将他的宝贝泡在里面,天长地久地温养着。
其实蒋战威还没有从惊喜不定的情绪中出来,也不敢确信夏熙是真的愿意和他在一起。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幸福,连想象都不敢有,就很怕这些都是假的,简直想把所有时间都拿来看夏熙。他连一秒都还没有真正拥有过他,却莫名感觉已经失去过他千万次,夏熙的表情和语气稍有一点不对,就会怀疑对方是不是要改变主意。
所以当夏熙问起段君翔的时候,蒋战威立即忐忑起来。
段君翔已经得知夏熙醒来的消息,就等在夏熙的病房门口,就像一条帮夏熙守门的狗,分明该是凶猛的物种,却乖巧的不像话。夏熙和以往一样摸了摸段君翔的头发,甚至抱了抱他,还夸了他一句好乖。
在夏熙面前,段君翔一直都很乖。听说人都喜欢温顺的动物,所以他收起一切冷厉和棱角,只在夏熙面前做一条温顺乖巧的忠犬。
蒋战威自然不想让夏熙和段君翔见面,但既然夏熙要见,他就不会阻止。夏熙由此而彻底意识到蒋战威是真的变了,变得冷静,有分寸,明白到底该怎么做,也明白进退,甚至像个让人省心的绅士,就算吃段君翔的醋,但也不会在夏熙面前诋毁段君翔,引起夏熙的反感。
夜越来越深,段君翔最后在夏熙的哄劝下乖乖去休息了,可夏熙自己没有休息,而是在这个不太适合打电话的点,给他在这个世界里仅有的两个朋友分别打了个通讯。
所幸习惯于享受夜生活的刘启行这会子还没睡,安格斯则因为时差的原因还没有起,但是一听到夏熙的声音,就立即精神起来。夏熙说话一向言简意赅,就算是对最好的朋友也是如此,这大概是夏熙给他们打过的最长的电话,打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才挂断。
接下来是简白和夏毅天。
考虑到后者年纪大了,那么晚恐怕已经休息了,夏熙最终只打给了简白。简白自然惊喜不已,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询问了一大堆,夏熙难得耐心地回答了对方的询问,并且接受了对方的关心,甚至在挂断之前唤了句二哥,“谢谢你帮我照顾父亲,你自己也注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