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初你不让我读工科,怕我大出风头。”游悦故意打趣,舅舅淡淡地笑着。
“你可真没有遗传到你父亲的优良基因,他可没你这么笨,他大一的时候就可以直接组建团队研究项目,阻止你是怕你觉得无趣,不过后来一想,你这一看,也算是子承父业,没什么不好。”
“好一个子承父业,我可是半点不喜欢的。那后来呢?”
“后来,你母亲也进了大学,他们两个交往越来越密切。莫嫣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你外祖母怕嫣儿跟了一个出身小的人,以后会受苦,强行要将他们分开,最后还动用关系把游金开除。嫣儿一气之下,大半夜提着行李跟他回了小渔村。一年之后就有了你。”
“其实,上山采药,替人问诊也是不错的。”游悦笑着说道,眼里噙着泪花。
她从来没有认真地问过这些过往,不过有些零碎的说辞,她大抵是知道的。
“是啊,后来你外祖母实在舍不得你母亲受苦,说是可以让他们继续回去读书。可就是你他们要离开的前一天,你父亲突然告诉你母亲,他不想靠你母亲的背景扬名立世,他不想被人看不起,他想自己出去闯一闯。话说的有些突然,嫣儿为了理解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去。
那晚,海上天气特别怪异,暴雨连续下了三天,山里吹断了好些树,雨下的比你父亲救下嫣儿那时的雨还要大。结果三天过后,海上传来消息,你父亲乘坐的船遇到了风暴,船上无一生存,连同你父亲还有两三个人的尸首,搜救队也没有找到。
嫣儿得知消息当场昏死过去,你当时才不到一岁。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她一直相信游金没死,也不愿与莫家有瓜葛。你母亲上大学的时候,我刚刚去了国外留学,所以没能帮上嫣儿。其实我也知道,她在埋怨你外祖母的时候,另外一方面,她的内心,还在怨恨你父亲,她嫁给你父亲,就是嫁给你父亲,不需要任何钱财名利。”
游悦把眼睛睁很大,怕眼泪落出来,很矫情。
“原来,老妈年轻的时候这么勇敢。”
“她一个人顶住了家族的势力,不顾及旁人的闲言碎语,为了你父亲,她真的付出了很多,希望你不要怪你妈妈。我以前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在不对的年龄承受不该的痛苦。”
“我知道,谁都没有错,”她站起来,努力笑笑,想要离开这里,“舅舅,我想回去了。”
“悦儿,我现在告诉你,是不想让你不敢去爱。”他的声音几乎沙哑了,眼里充满了红色的血丝。
看着游悦的背影渐行渐远,那一肩漂亮的秀发,散落在白皙的手臂上,就像当初的莫嫣,让人怜爱。
游悦站在那里,泪水终于滑落,推开了房门,没有再回头。
城市里似乎永远不会有长夜,在凡人眼里,天空有一片银河,在星星的跟前,万家灯火,早已是一星海。
每天晚上十九点五十三分四秒到二十一点三分二十五秒,游悦都会到山上跑步。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无才还无能,不过我长寿啊。
一般情况下,慢跑至二十点四十分左右游悦就会有意识地停下来,此时衣服已经湿透了一大半,夕阳隐去了最后一点光辉,感觉空气也变得流通起来。游悦摘下耳机,随手挂在脖子上,开始慢走。
老王都回家了,她呢?回哪个家呢?
她不知道。
她的阿爸,留下一个模糊的老旧照片,连她自己都认不出了。
后来再大些,她的妈妈终究改嫁,不过她并没有不开心,妈妈可以找到幸福,她由衷祝福,只不过,她已经到了知晓那不是亲爸爸的年纪。
阿悦笑着送别了母亲,她只是不想打扰母亲的幸福生活。
有时候她很彷徨,感觉自己就像是水面上绿色的浮萍,有根无依。
这个世界,总是给人一种虚拟的假象。
就好比,你人生境遇不好,你就一定要比别人多刻苦,在外人面前要表现地多聪明。
不过她懂,明天,从早上九点十四分至九点五十二分,七月份的太阳会从东边升起,脱离老槐树发梢的最后一片叶子的时候,会有一只雀鸟飞出来,到时候,会掠掉三、四片树叶,其中,只有一片是黄色的。
那天的半夜,突然电话响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喂,”她顿了顿,叫了句“妈,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小悦,我今天接到有一个老邻居的电话,说你爷爷快要不行了,说想要见见你,你爷爷一直一个人住在山里,要不是老邻居上山……”
声音传到游悦耳朵里,越来越小,“小悦,喂?你还在听吗?喂……”
第二天,还很早很早,她独自一人买了飞机票回了老家,那个美丽的小渔村。
那个印象中前世般的故乡的山水,她最敬爱的爷爷,她的灵魂归宿,她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过老家了。
老家的房子,位于山中,早先都没有这么结实,是她母亲后来让人翻新过的。朱红色的木漆,镂空的栏杆,除了有些陈旧,还是几年前的那个古朴而美丽的小庄园。
推开房门,屋里的视线有些暗,角落里一个佝偻的老人已经蜷缩成一团,或许是感应到亲人已经来了,他微微翻了一下身子,才能让人感觉到这里原来还有一个人。
游悦站在门口,泪水不知不觉掉了下来。
她慢慢走到爷爷床边,苍老的脸,七零八落的胡须,眼窝深深陷了进去,额头上的皱纹像条条棕色的沟壑,几年不见,她没想到爷爷居然老的这么快,眼前的老人,已经无法用瘦骨嶙峋来形容。
她看到爷爷的那双手,瘦的只有一层老树皮,记得小时候每一年的暑假,妈妈因为工作都会把她送到了爷爷家里。
太小的时候已经记不起家长什么样子,等大些在回去的时候,才记得东边的半山腰上有一栋老房子,而爷爷就住里边。
那时候,钱是一个很稀罕的东西,爷爷为了可以给她买根冰棍,会很早很早上山,在山里用两只手刨一种长在土里的中药,至于叫什么她记不清楚了,一种很小很小的中药,在地面上只冒出一两片绿叶,卖的时候是晒干卖的。
不过她记得当时爷爷抱着她去市场的时候,隐约记得,那东西的市价,两三块钱一斤。然后可以买好几天的那种两毛钱的自制冰棍儿,却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一般爷爷不带她上山,因为他一般都是正中午才会回来。她抬头看着爷爷,那时候的爷爷,感觉很高很高的样子。豆大的汗水划过他的额头,就如同现在泪水从她的脸庞滑落一样。
爷爷说,那时他最开心的日子。
她轻轻地摸着那双苍老的手,眼泪落到了手上,老人睁开厚重的双眼,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天常,你来了,”然后喘着大口大口的粗气。
游悦用衣袖擦干眼泪,“爷爷,是我呢,你的小天常,回来看你了。”
天常是爷爷给她取的乳名。
“爷爷以为……在也看不到天常了,爷爷就要走了,最放心,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天常。”
“爷爷,怎么会,爷爷,你说过,以后要看到小天常嫁人,小天常现在有钱了,天常带你去看大医生,爷爷,天常现在可以挣钱了,真的。”她紧紧拉这爷爷干枯的手,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天常,过来一些,爷爷还有一件事以前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在屋子的后面有一棵大槐树,就是你小时候爷爷常常带你玩的那里,槐树下面有一块大石头,爷爷在里面放了……放了一个盒子,是……是一块玉佩,是游家祖上传下来的,玉佩还有另一半,以前给了你爸爸,现在,爷爷把它交给你,爷爷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藏在了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咳咳……”
“爷爷,我不要什么玉佩,我只要你好起来。”
“还有,你妈妈每个月寄给我的钱我都存着,养老金每个月虽然不多,我也没有用,都在你后面的最后一个柜子里,钥匙……钥匙在我的枕头地下,爷爷老了,要那么多钱没用,你小时候就常说,咳咳,说你想自己去看看世界,爷爷都给你存着,女孩子一个人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要是不习惯就记得回来……”
“爷爷,你别说话了,天常不看世界了,天常就在你身边陪着你……”
老人的声音愈来愈虚弱,“别……别恨你阿爸,他……他也是为了这个家……”
“爷爷,”游悦紧紧的抓住他的手,亲眼看着老人闭上了双眼,“爷爷,爷爷,悦儿错了,悦儿不应该这么晚来看你,爷爷,你起来啊,我们去大医院,大医院就可以治好你,爷爷,悦儿不出国了,悦儿要陪着你,悦儿错了,悦儿已经可以自己挣钱了,你起来啊……”
游悦惊慌的拿起手机,却因为在山里接收不到信号,扔掉了手机抱着老人痛哭,泪水又一次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