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林……”老妇人平躺在三折床上,随着床头的向上升起的力道仰头,两手发力,却没能如愿撑起身子,发力后沉重的呼吸打断了她的切切问话。
她住在这家疗养院太久了,久到让这位五十八岁的妇人宛如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光景。
护工两指捏起老妇人枯瘦的手腕,架好桌板,又轻缓地将老人两臂摊开。置留针插在老人干瘪的皮肉内,便是经验丰富的护工,也得小心翼翼,唯恐一不小心将这枯枝一般的骨架捏成粉末。
护工叹了口气,到了这个时候,医院其实不建议输液的。当日她去问小王护士,这种情况下的病人在输液期间该注意什么,小王护士怎么说来着?癌症晚期的输液原则很简单的,那就是尽量不输液——心脏负荷不了!
奈何老人家除了安静躺着,再没有一处肯听从安排,不然怎么至于逼得医生不得不给这老太太开吊针?护工嘴上不说,心里却总嘀咕:这老太太,浑身没长一块听话的骨头,苦了她自己不说,还要带累儿子跟着操心。
罢罢罢,这都是别人家的事,一个护工又哪能管得了。护工现如今只盼着老太太多活几天,好叫她跟着多发几天财,毕竟这老太太有个大老板儿子,苏林先生给她的工资可以说是她从业以来拿到的最高水平了。
将鸡蛋羹、清蒸基围虾、松乳菇炒肉……一样样摆到桌上,护工这才坐下,“卡巴卡巴”几下剥出虾仁,塞到老妇人嘴里,“来,老太太,尝尝这大虾仁,多嫩!”看老人张口衔住,护工赶紧低头,捏着勺子铲蛋羹,状似无意,避开老人干涸的直直盯过来的双眼,嘴里念叨,“还是您爱吃的那个鸡尾虾,多漂亮,这回您可得多吃几个。”
蛋羹嫩滑,碰一下颤巍巍的,深褐色的调味酱汁顺着勺子渗入黄灿灿的蛋羹内,里面还热着,瞬时荡出浓郁鲜味,微微带点醋香。
护工不由深深吸了口扑面而来的香气。不愧是苏氏集团的酒店,水平那是一流的,一碗蛋羹都做得香气四溢,更别提这桌上的山肴海错了。
“您尝尝,这蛋羹香得我都快流口水了!”护工抬头见老人吃完,赶紧挖了一勺蛋羹推入老人口中。老人近来脾气不好,护工得趁着她没使性子,赶紧喂她些饭,老太太饿得脸皮都松了,两颊骨头尖尖,像截枯树枝子。
吃了几口,老人没得到想要的答复,不肯再张嘴,只顾拿那双混黄的眼珠子盯人。
见老人不再配合,护工如往常一样,掰开一次性筷子,吃了几口菜。近来老太太总是不肯乖乖吃饭,每顿饭只吃一两口就不肯配合。杨特助安排的饭菜都是酒店大厨精心准备的,食材精贵,扔了怪可惜,护工倒是跟着享福了。
这才回答,“老太太您知道的,苏总忙。杨特助说苏总今天有个项目要谈,没空过来。”
老人干瘦的胳膊终于脱力,身子缓缓靠到床头,浑浊的双目再次失去神采。
“老太太,您别怪我多嘴,苏总让您住这么好的疗养院,还是VIP病房,给您花钱请护工,买营养品……”老妇人想要无视护工的话,护工却不想让她安宁,“您说说,您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看呐,您就别整天让我去问苏总了,苏总事业那么忙,天天打扰人家秘书,我这都不好意思了!”
老人按下按钮,让床头恢复,浑浊的双眼望向窗外繁盛的树叶,拒绝交流。“我看您今天中午还是没什么食欲,这菜扔了浪费,您不吃啊,我吃。”
听到护工离开,老妇人阖眼,掩住痛苦。
想她苏漾,前半辈子事业有成,在国内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晚景竟然如此苍凉。算算日子,她在疗养院住了已一年有余。确实像护工说的一样,物质方面苏林从未亏待过她,可这一年来,他从未踏入疗养院半步。起初,苏漾也曾想要质问儿子,为什么对她不闻不问,后来,苏漾只盼望能见儿子一面,见见她付诸半生努力,夜以继日赚钱,请最优秀的保姆、保镖培养成人的儿子,奈何连面都见不到。
护工的话,言犹在耳。
“苏总忙着赚钱。”
“苏总赚钱都是为了你。”
“苏总给你提供了如何如何好的环境。”
“你想白费苏总的安排吗?”
“你对得起苏总的辛苦吗?”
“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苏总呢?”
这样的话,她不知已经听过多少遍,听得多了,她就真的开始思考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年少时,家里穷,父亲上山干活时摔伤了双腿,为了养家,母亲一天要做两份工。母亲疼她,不许她辍学,她就加倍努力学习考上大学,半工半读,既养活自己,也照料家里。
金融专业当时很是吃香,大学毕业之后,她找了份好工作,赚了几年钱,也积累了不少经验。
二十八岁时,她开始自己创业,走的是计算机软件设计的新路子,没几年公司就发展起来了,赚钱不少,还请了护工照料父母。母亲却被以前的苦日子折磨坏了,因为长期弯腰劳作,落下个腰间盘突出的毛病,和父亲一样,一天当中,卧床的时间居多。
三十三岁苏漾相亲结婚,三十四岁怀孕,之后发现丈夫出轨,直接离婚,不久后生下苏林。为了给孩子创造优越的成长环境,苏漾又发展了酒店等其他事业,几乎没有任何休息的时间,成了名副其实的工作狂。忙的时候什么都顾不上,就请了保姆照顾儿子。
可以说,家人的生活,苏漾几乎全权交予护工、保姆。回过头来看,除了钱,她从没操心过家人的任何事,就连十年前父亲离世,苏漾都因身在国外,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过了五年,母亲郁郁而终,苏漾接到护工的消息,赶回家里时,母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那之后,苏漾开始悔恨,开始尝试逐渐减少工作,陪伴儿子。奈何那时苏林已经十八岁了,高中毕业后就去了另一个城市读大学,她的陪伴只会扰乱他的生活节奏。直到儿子二十三岁时,苏漾患上肝癌,这才终于完全停下脚步,放权养老。而此时,她的儿子苏林,已经成长为下一个工作机器。
“工作忙,没时间。”
“都是为了你好。”
“赚钱养家。”
这样的话,她也曾说过的。回想起脑子里只惦记着工作的自己说这话时的语气,回想起年幼的儿子、年迈的父母听到这话时的神情,苏漾觉得心脏就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捏住,揉碎。
“我错了……”苏漾喃喃自语。可是太晚了,父母已经不在了;孩子已经长大了,性格已经养成,他停不下了。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拒绝饮食造成的营养缺乏以及心理的痛苦让苏漾一天比一天消沉,嶙峋的瘦骨再也无力支撑起她的身体。
苏漾日日盯着的那棵树终于叶落,她干涸的生命力终于随着黄叶一起凋零,可惜,终究还是没能等来她的儿子。
阖上双眼,一滴泪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