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瘦马跟在他身后,偶尔打一个响鼻,马蹄声与周围不绝于耳的吆喝声融在一起,一人一马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向城外走去。
这三天来,曹沫每天吃过早饭都牵着马在太安城周围漫无目的地溜达,有时出去半天便早早折身返回,有时直到月色高挂才回家。
看着太安城内熟悉的一草一木,曹沫感觉脑海中有些很重要的记忆在逐渐消逝。
起先的几天,还能想起一些片段,记得几个似乎很重要的名字,可是后来,不仅那些记忆碎片开始在脑海中模糊起来,那些为了防止忘记而故意写在纸筏上的名字也越来越陌生。
颜渊……南…嘉鱼……谢崇……袁芜蘅………………朱子真、扶翼
……
夕阳逐渐落下地平线,那缕昏黄的阳光打在太安城城门楼的飞檐上,曹沫迎着那半个略显红润的落日,将那张从怀中取出的信筏高高举起,仰着头读上面那些陌生的名字。
那匹枣红瘦马立在边上,偶尔抬起头来远望,但是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低头啃食嫩草尖。
远处城门楼上的暮鼓第一声响起,城外劳作的农人开始三三两两荷锄而归,
曹沫在暮色中牵马归城,那匹性格温顺的枣红瘦马紧紧跟在它的主人身后,蹄子落在那些浅草中,似乎是察觉到小主人的失落,它的蹄子落地异常轻盈,每一步都尽量落在草叶上。
夕阳整个落下,曹沫感觉自己彻底忘记了许多东西,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这一年,曹沫十三岁。
太安城,大姜王朝的京畿重地,既不会有西北边塞的蛮族铁蹄侵扰,又遇不上江淮地区的旱涝天灾,生在这儿的人日子过得总是要比别处安稳富庶,
而投胎在官宦之家的曹沫自然也不例外,日子过得甚至比大多数人都要更加风生水起。
在曹庆之三十九岁这一年,这位在户部二把手的位置上勤勤恳恳待了六年的曹侍郎,终于右迁接手了户部尚书一职,从此曹家在太安城中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
早些年还算人来人往的曹家宅子,在这之后更加门庭若市。
在太安城二等纨绔中特立独行的曹沫也就自然而然地荣升进了太安城一等纨绔行列,可是不知为何,这位本应该像其他公子哥一样吃喝玩乐的尚书大人独子,不仅没有风流韵事傍身,还越发地深居简出、爱惜羽翼。
这一年,曹沫十八岁。
边关连年传来捷报,北边那个蛮横的老邻居又往北迁徙了多少里,征北大将军又从那些蛮子手里夺回了多少土地。
一片祥和承平的大姜王朝南部各道又进献了多少珍奇异宝,南部沿海哪些地方又出现了什么祥瑞征兆,皇帝陛下又幸得龙子,喜悦之下又如何大赦天下,
这一切的一切,从曹庆之嘴里说出,逐渐将那些家长里短排挤出用餐时交谈内容的范畴,成为曹家家宴茶余饭后的主要谈资。
大姜王朝一片蒸蒸日上,曹庆之不负众望,对待官场事故越发熟络,逐渐在那个高高在上的庙堂占据一席之地。
那张老旧泛黄的纸筏上,除了少数几个名字还有一点点印象,其他的那些曹沫在看到时脑海中只剩下茫然,像荒漠一般的茫然。
颜……渊……南……嘉鱼……
这一年,曹沫二十岁,及冠之年。
逐渐的,在官场上如鱼得水的曹尚书将目光转到了肩膀越发宽厚的儿子身上,希翼着能将自己这些光宗耀祖的成就恩荫到子孙身上。
“还会梦到那些东西吗?”
每当曹庆之问起,曹沫总是先沉默一会儿,最后才彷佛后知后觉一般摇一摇头。
本就无话可说的父子两越加地沉默寡言,曹庆之到了嘴边的那句“去考取功名吧”,也没说出口,每每这时,总要曹母来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这一年,曹沫二十五岁,早已不再是少年。
站在太安城南城门外,看着逐渐落下的日头,那匹枣红瘦马早已经老死,曹沫没有带一个随从,孤零零地立在那片年年枯年年绿的草坡前,
他想要抬脚去南边看一看,看一看某些似乎本就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他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伤感,心口像被针刺了一般绞痛,可是很快,这股没来由的感觉便消失了。
曹沫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可惜,终究是不敢迈出南下的那一步。
这一年,曹沫二十七岁。
金榜放榜的日子,曹家宅子锣鼓喧天,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连带着整片乌衣巷都热热闹闹。
曹沫坐在高头大马上,身着那件大红的状元袍子,看着下面喜笑颜开的人群,他突然感觉很伤心,感觉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还没做,可就是记不起来。
袍子内衬中那张满是折痕的纸筏,上面写满了让他感到陌生的名字。
童年时的那场梦,他终究是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