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就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

如果，是成为植物人呢？

拉开玉阳水电站1号机房的绿门后，徐博堂立即产生了这个荒诞的想法。

没有谁会奢望，奢望一个常年在深山水电站里，划着火柴敲着烟袋看大门的大爷懂多少刑法；就同没有谁会想象，一个门卫在一场重大安全事故面前，会是这样的反应。

何况眼前的事故，和立在绿门前的他还有着必然的联系。

不过徐博堂最清楚，他很清醒，这辈子从没有这样清醒过。

滚烫的气浪裹挟着暗黄色浓烟，从他干瘦脸颊的沟壑中掠过，疯狂地向他身后窜去，像似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透过浓烟，可以看到烈焰包裹下的水轮机、变压器、监控台……都停止了本职工作，但却也都没有闲着。或者说，这1号机房中任何可以燃烧的物件都没有闲着——它们争先恐后地表现着自己充当燃料的本事，随烈焰扭动着，像是在为即将结束的无人问津而欢呼。

很快，徐博堂干瘦脸颊的沟壑中就镀上一层黑灰，橡胶燃烧的刺鼻臭味也早已从鼻腔灌入肺部，让捂鼻的他轻微咳嗽起来。

在玉阳水电站待了23年，徐博堂不可能不知道这烟有毒。

换作平常，就算没有这毒烟，光是看到监控台上的熊熊烈焰，他也早就提着烟杆跑路了，毕竟排障、救火是技术活，和他一个门卫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顶多到时候问责下来扣点工资，没必要搭上这把老骨头。

但此刻，他只微皱着眉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

唯独这次，他不能逃。

他真的很清醒。

以目前的燃烧情况来看，必然已经超过十分钟！

十分钟的时间，竟然无论人工还是自动警报器都没有响过，而且在监控台前，还趴着一个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蓝头盔”。

和他们这些穿安保服的门卫不同，后背上印着“玉阳水电站”的“蓝头盔”，只会是玉阳四级水电站的三名高级工程师之一。

十分钟的时间，对于自1987年竣工验收以来，在技术岗位奉献了至少23年青春的三位高工来说，绝对足够解决99%的问题。何况地上这位，还是从1979年电站开工时就参与设计建设指导工作的方正。

徐博堂明白，他要是出去告诉别人，这位国家“5151人才工程”第一层次人选，专技岗二级的水利高级工程师方正，在管护一个装机容量45MW的四级水电站时栽了跟头，那被当作笑话的，只能是他自己。

甚至说，这样离谱的话，要是传到党工高官的耳朵里，他必然会背上严重处分，甚至，直接被辞退。

毕竟方正这种稀缺人才的地位，实际在玉阳水电站的党工高官之上，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这个四级水电站本身还要高。

但问题是，尽管浓烟滚滚，尽管这人背部朝上，徐博堂依然笃定，狰狞火光包裹着的监控台下，那地位尊崇的“蓝头盔”，就是方正！

因为让方正进来的，正是他徐博堂！

也正因为是他给方正打开的电站大门，现在他才没有逃，也不敢逃。

毕竟，把浑身是血，状态明显异常的方正放进电站，这样的行为绝对不能说是正常，而这一切，必然已被方正主张新采购来的海康高端监控设备记录下来。

而这套新监控设备采用的是间歇性传输方式，在无人为操作的情况下，每60分钟即每个整点时，自动传输一小时的监控内容到落枫湖一级水电站，由落枫湖一级水电站审查内容再决定是否删除。

而现在，是傍晚五点整，正是自动传输的时间。

20分钟之前。

16：40，离换岗时间只有3小时20分钟，离晚饭时间只有1小时20分钟。

徐博堂同往常一样，在值班室的藤条椅上端坐着，用绒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怀里半米长的烟杆，这是他的宝贝，在山下的玉阳镇里，花了半年工资，托人软磨硬泡才弄到手的，他把它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在烟锅中填上精烤的烟丝，擦上一根火柴点燃希望，徐博堂闭上双眼斜靠下去，准备度过他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光。

烟雾缭绕中，一旁的电视里传来国人在异国他乡的冬奥会双滑项目中，创记录夺得首金，徐博堂露出了满足且得意的微笑，仿佛他双手捧着的，就是那枚金牌般。

突然，手上一空，金牌和悠闲的时光一样，消失了。

眼睛还没睁开，徐博堂就已经骂了起来。

就连党工高官都知道，他的宝贝动不得，谁还敢这么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