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馨来到巴西正好三个月整,总算是适应了说来就来的风雨,以及雨后的大太阳。 热带的海港总是正面受到洋流的袭击,带来降雨和飓风。 低矮的平房沿着道路两边铺开,午后雨后的街道上慵懒而宁静,卖热带水果的老板穿着大红色的花衬衣,翘着脚在长椅上打瞌睡,路边烤肉店揽客的啤酒姑娘身材性感火辣,正和黑人打趣闲聊,旁边一条黑色的猎狗张嘴流着哈喇子。 方子馨提着长裙裙摆小心翼翼地走在大雨后湿漉漉的水泥路面上,手上还抱着刚在学院打印的论文,纤瘦的人影在街上丰乳肥臀的美人堆里显得单薄。 安安静静的中国女孩子在热情狂野的巴西,有一种遗世独立般的平静。 灰灰土土的平房一间接一间,摩肩接踵,子馨在一处路口拐了个弯,走进了小巷,巷子里一路都是各种趁着雨后大太阳被晾晒在细线上的衣服,有时需要用手拨开。肤色黝黑身材精瘦的小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偶尔滚来一个足球。 走出小巷是一条空旷的单行道,子馨辗转回到住所,一座漂亮的三层小楼,与方才的居民区格格不入。房东太太卡啦正在煮午餐。 “Katarina你回来啦!”房东的小女儿和大儿子嘴里喊着葡语,一起笑着朝子馨冲过来,手上一人拿着一个切开了一半的牛油果。 “你们两个!都说了在家里要说中文!”卡啦在厨房里大声训斥,边不小心碰掉了锅盖,传来“咣当”一声。 小林爱和小林致立马噤声,双双捂着嘴巴,小眼睛圆溜溜地转。 子馨轻柔地笑笑,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发,“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巴西小学半日制,小孩们只需要早上去上课。 林爱兴奋地躲着穿凉鞋的小脚丫,用蹩脚又奶声奶气的中文一字一顿地说,“今天学校来了个中国老师,很大很大的大肚子,眼睛很小很小……” 林爱在旁边说,林致就在旁边学着大肚子老师走路的样子,又把眼睛眯起来眯成一条缝,小大人般学得活灵活现。 “子馨姐姐,我同学说在中国有十二个怪兽,每年都有不同的怪兽!” “不是啦,老师是说在中国每个人出生都、都是要吃不同的怪兽!” 子馨放下了手上的论文,正要跟两个小朋友好好地解释一番,厨房又传来卡啦的大嗓门,“好啦,你们两个快去写作业……不然晚上爸爸回家有你们好看!……” 带着两个孩子咿咿呀呀地上了二楼,安排他们坐到课桌旁后,子馨进厨房给卡啦打打下手。 卡啦正大刀大刀地切着肉,嘴上说着中文叨叨个不停,“保姆说今天买的火腿肉居然贵了3个雷亚尔,那卖肉的太鸡贼了……” “林致今天在学校又跟同学打架,整天就知道惹事生非。” “佩德罗他们那厂子听说要拆了,到时候他要是失业了我就卖火腿去算了……” 佩德罗便是卡啦的丈夫,一对在巴西生活了多年的中国夫妻。 子馨仔细地洗着蔬菜,侧了侧头,“怎么这么突然?” “听说有企业要收购他们,连着郊区那块地一买,估计是人家要用地盖别的东西。” 子馨对当地经济知之甚少,不过也知道卡啦只是在说笑,佩德罗怎么说也是一厂之主。 “哎呀,盐没了!子馨,麻烦你去帮我买袋盐可以吗?” “好的。”子馨甩甩手上的水,带了几张零钱出了门。 当方子馨拿着两袋盐原路返回的时候,巷子口聚了一群好奇打探的人,碎碎声讨论着什么,往房东家的小楼张望。 “啊——!” 房东家里传出小孩的哭叫声,随后是男人高声又粗鲁的呵斥声,操着一口带当地口音的葡语说着不堪入耳的脏话。 还有越来越大声的乒乒乓乓的打砸声,“哐当”一声,一块石头从大厅的玻璃窗里砸出来。 子馨认得林爱和林致的哭声,心一瞬间被提了起来,正想往前去看却被人拽住。 回头,邻居达瓦大叔神情紧张地低声说:“Katarina,我已经帮你们报警了,你快打电话通知佩德罗回来!他们黑-帮催起债来要人命的!” “催债?” “那些黑条子扛着油桶来的,不是催债还能是什么!” 子馨惊诧,她丝毫不清楚为什么突然有黑-帮的人上门要债,但要命的是,她忘了带手机,而佩德罗昨天刚换的新号码她并不记得。 思考了半分钟,到路口截停了一辆出租车,子馨决定往佩德罗工作的地方赶。 “附近东南边两公里的郊区,德鲁炼油厂,破破旧旧的小厂房”。 如果她没记错佩德罗曾经在饭桌上提过的那几句的话。 那时她还在想炼油厂怎么可以建在离居民区这么近的地方。 出租车停在了一条荒凉的支干道上,两旁是草木稀疏的荒地,一座小小的厂房孤零零地站在路侧,旁边一堆堆黑漆漆的废料堆积如山。 唯一使景象显得不那么败落的只有厂房旁边两排灰蒙蒙的小轿车外停着的那一辆黑色流光的迈巴赫。 “你好,我是佩德罗先生的家属,麻烦能通报一下吗?我找他有要紧的事情。” 保安瞥了方子馨一眼,似乎在确定眼前这个白裙子姑娘纯良无害之后,懒懒散散地做了个登记,便开门放了她进去。 子馨小步跑向敞开着的厂房大门,里面机器轰鸣巨大,中午时分只有几个工人在看守车间,子馨问了问工人休息间的大概方位,踩着嘎吱嘎吱响的铁楼梯向二楼走。 钢铁夹层的地面上全是不名的黑色碎渣,让子馨的长裙裙摆沾上了黑色的一圈尘印。 走廊长长,房间门外没有标识牌,子馨只能逐一敲门,有的推开门只有吱呀作响的高速卷轮,有的依然是气味刺鼻的采样间,有的躺满了半裸的工人,吓得子馨连忙关门。 周围四处都是铜墙铁壁一样的机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声波低沉与尖锐夹杂,刺耳冲心。 - 二楼油管运转的车间。 有光线从狭窄的窗□□入,划破阴暗的室内。 高大俊挺的男人上身一件熨烫得体的纯白色Brioni衬衣,衣领两颗纽扣敞开,半挽起的衣袖下露出一段小臂,肌肉线条工整紧致,双手虎口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优雅得像一匹伺机而动的豹。 他本就长了一张极其妖冶的脸,丹凤眼黑石眸,几缕碎发凌冽划破额前的视线,此时嘴角一抹不带皮肉般上扬的笑,眼里沉淀着盛怒和戏谑,让人胆颤。 “额唔……啊!” 男人脚下那双被一丝不苟地擦得锃亮的漆面皮鞋下,用力踩着一只颤抖的瘦削手腕,手腕的主人衣着邋遢面目狰狞地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时露出一口黄色的牙。 安森望着眼前周身散发着致命般清冷气息的男人,沉默地站在一旁。 孟彧已经许久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了。 或者说,很少有能让孟彧发怒的事情,他从小接受的继承人教育早就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更毋论孟彧身后坐拥庞大繁复的势力,鲜少有人能真正在他面前激起怒意。 而这一次,不过是因为一个烟头。 一个亮着星星点点火光的烟头。 孟彧亲自把一个瘦削的工人撂倒在地,阴恻地笑,语气凉薄却性感,“在厂房抽烟,嗯?” “咯嗒”,细微的一声,腕骨断裂的声音。 地上的人发出痛苦的哀嚎嘶吼。 佩德罗以及同行的几位工厂领导倒吸一口气,索然地站在一侧,不敢动弹。 孟彧抽出裤袋中的一只手,轻轻弯腰,优雅得如同绅士捡起丢落的绢巾般捡起了方才被他踩灭的那根烟头。 “安森,”孟彧举起烟头,额前几缕发掩着,狭长的眼眸微敛,盯着手中那半截烟,敛起了笑,窗外一缕阳光落在他脸上,却显得异常森冷。 “你知不知道,一支烟头,可以炸掉几个厂房?” 安森不敢看孟彧的诡异表情,低头敛着眼,如实答,“不清楚,彧少。” 安森不清楚烟头的来历。 就像他也不清楚为何孟彧要专门私下来到这座被子公司买下的小规模炼油厂巡视。 孟氏家族坐拥巴西东南部七成的工业命脉,小规模厂房多如牛毛,最不起眼的不就如脚下这座。 “答对了。”孟彧抬手,袖长白皙的手指扯了扯衬衣衣领,满意地说。 安森一愣。 孟彧的长腿稍稍松了松,被压制麻痹之后的痛感顿然来袭,地上人哀嚎。 “啊——” 伴着凄厉叫声,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众人均扭头往外看。 裙摆一晃而过,子馨小心地仅探进去半个身子。 第一眼,便撞入那位一身高雅的妖冶贵公子那双狭长的眼。 然后是他脚下那只被踩断的手,和嚎叫的人。 孟彧指上捻着烟,抬头的一瞬间对上方子馨那双平静澄澈的眼睛。 老旧生锈的铁窗外有暗淡的光线透入,男人背对着,光从他身后切入,坠到灰黑的地面。 铁门吱呀一声,机器滚滚轰鸣,油污浑浊,齿轮运转,好像贯穿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