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如雅已经嫁给百里毓,百里归鸿打的主意就是让如雅这个孙媳妇以晋阳长公主独女的身份继位新君,然后再禅让给百里毓。
如此,百里毓便是名正言顺的天子。百里氏山河永固,宗庙正统也不会受后人诟病。
可百里寿这个愚蠢残忍又自矜功伐的男人,嫌天子死得太慢了,在百里归鸿死后不到半年就逼着天子退位,若不是还惧怕史官一支峥然铁骨的笔,他只怕是连弑君的勾当也做出来了。
做了皇帝的百里寿更加暴露了他庸碌无德、好大喜功的缺点,面对各地州府因不满新朝统治揭竿而起的叛军,百里寿不想着如何派人平定叛乱,反而整天念着怎么废掉父亲给他定的继承人。
此时的百里寿,沉浸在做皇帝的狂喜里,已经完全忘了父亲为何明知他无才无德却仍旧立他为世子的原因。他甚至不记得,为了让他顺利接班,百里归鸿甚至亲手毁掉了自己最爱的小儿子。
如雅想起那些记忆里的旧事,只觉得这夜怎么那么长,长到还剩那么多时间,让人忍不住去回忆。
现在再去回想前世这些过往,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心境。
那个人,那个她爱了一生的男人。她忽然惊觉,他也许曾经有可能会是一个宽厚仁爱的君子,一个体贴温和的丈夫,一个慈爱耐心的父亲。
但在他不需要做一个孝顺父母的儿子的那一刻起,生存于他而言,便也成了一份无法推卸的责任。
他的性情、行止,在漫长无望的时光中渐渐偏离了母亲曾教导他要成为的模样。他早已不可能成为那个春风风人,下雨雨人,抚近柔远,下车泣罪的君子了。
这让百里毓每一次努力回忆母亲的面容时,每一次试图蜷缩起来给自己找个归所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你已经不是母亲期望的那个孩子了,你回不到少年时了。
他发觉,每一次回忆都会给他带来刀尖舔蜜的痛感与绝望。
所以他杀了所有的兄弟,包括最年幼的弟弟,他砍下他们的头,拎到已经沉疴难起的父亲榻前。
他下令当众勒死怀着父亲遗腹子的女人,并宣布那个女人给他的父亲戴了绿帽子。
他以为这样做,能让他的灵魂里那个狰狞的影子得到片刻安息——他在用最可怕的方式自我救赎。
他恨所有人,甚至是他的祖父百里归鸿。
百里寿杀了他的母亲,却只是受到了一顿喝骂,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这一切,只是因为他的祖父选择了为儿子遮掩。
在母亲死后的数十年里,百里毓只是恨,他厌恶一切和父亲有关的东西。他当然知道这仇恨不关其他人的事,那些被卷进这场仇恨中的,都不过是命运牵扯进来的无辜之人。
他只是在泄恨……
他恨百里寿,更恨年少时所有的无能为力,而当他有些微能力时,一切却都回不去了。于是那个母亲膝下任性懵懂的少年,成了后来野心勃勃的神经质皇帝。
阴狠乖张一颗倨傲自矜玲珑心,御极多年一身怀柔施威帝王术,他的怀恋与愤怒,和后来为君王的过分聪明和极端残忍,都让人觉得矛盾。
他既孝顺又忤逆,温柔又易怒,英明神武与暴戾恣睢糅合为一体,一生被年少往事和历史的洪流裹挟着,走向自己的命运。
谢如雅和百里毓之间的悲剧源于他和她之间的性格,而百里毓的冷厉凶狠,和他阴郁到骨子里的性格,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百里寿一手造成的。
如雅至今想起这些事,仍旧觉得百里寿是这些人中最恶心的。作为丈夫和父亲,他毫无一丝温情,即便后来几次差点把百里毓废为庶人,还要作出一副“是你不忠不孝,我已经尽力做个好父亲了”的嘴脸来。
那时候,他和她只有彼此,他们相依为命。在最艰难的时候,如雅曾想:
世间容不得你,我容你。若这方天地容不得我们,就走出这方天地。哪怕是一起赴死,终归你和我是在一块儿的,黄泉路上若是冷,我搀着你。
如雅强自按下颤抖的手,闭上了眼……一切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