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村四面环山,西边傍着一条小河,水流一脸饥荒相,土狗一跃就能到对岸。这里的土地比村民还抠门,泥里的小虫都吃不饱,村里有腿儿的东西,除了桌椅板凳,都想逃出这穷山坳。
从远处高山上俯视这山旮旯,只见村里的人家疏疏落落,星散在光秃秃的山谷里,像是喂鸡的黑陶碗底落下的馊饭粒。
夏日上午,乡间土道上,一个尖嘴猴腮的男童拉扯着一个圆滚滚的同伴,倒着短腿,急匆匆的走着。纤细的孩子是村里教书先生的儿子宝官,白净俏丽,绾着两个小发髻,像是并蒂的花苞。一旁被连拖带拽的矮门墩是胡大郎,村口猎户的独子,出身贫苦,却偏积攒出了一身颤悠悠的肥膘。
“你走快些,我娘可等着药呢!”宝官拧了一把大郎藕节一样的胳膊,跺起小脚,尖声细调的催促道。
大郎憨厚的声音在瓦罐一样浑圆的腹腔里打了个转,才悠悠的冒出来:“你别拧了,已经够快了。俺,俺快累死了。”宝官看了看大郎比村口牌楼还宽的脑门上淌下一道道汗,才确信这家伙没有偷奸耍滑,就稍微配合他的短腿,走得慢了一些。
大郎其实比宝官还年长两岁,但他在多活的那两年里只是多吃了几担粮,脑子里仍旧空徒四壁,估计用石头去砸都是闷响。
宝官可不一样,孩子倚仗着牙缝里攒的点儿酸腐句子和多识的半笸箩字,把别人唬的一愣一愣的,顺理成章的成了众孩童的军师,像大郎这样没馅儿的空瓤包子都成了其麾下跑腿的大将。
“哎呦娘啊!”大郎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脚,就势在有点坡度的路上打了个滚,勉强停下。
宝官及时松开了拽着他的手,才没被殃及。他上前看了一眼祸害自己座下猛将的石子,没吭声。那石子卧在杂草枯枝里,满是横纹裂口,像是在咧嘴窃笑。
大郎仍坐在地上,手摊在鼓鼓的膝盖上,抻着几乎没有的脖子,使劲儿往前望,“宝官儿,你说江郎中怎么住那么远啊,村里人大病小灾的,都得请他医治,可他却住到了村外边的山跟里,他老人家自己不嫌累吗?”
宝官把一双灵动的小杏眼向上一翻,“你懂甚么!这叫归…归隐山林!”宝官这也是现趸现卖,他昨儿个才从他爹嘴里听见‘归隐’这个词,还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就拿来卖弄。殊不知,就这片穷山恶水,哪怕住进村里最阔气的地主家里,也能算是归隐,还是苦行清修的那种。
“啥叫‘归隐’?”大郎不识相的仰头追问。
宝官顿时没了好气儿,扒拉了一下大郎赛磨盘的大脑袋,扯起他上衣后领,嚷嚷着催其起身,赶紧走。
两个半大孩子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到郎中家的院门。
那小院子形单影只的躲在山阴里,在这仲夏的当午,没有一点儿人气儿。院子由一圈半人高的篱笆围着,但未得主人悉心打理,篱笆墙的一边已经倾颓瘫倒,另一边……还在犹豫。
远远地,宝官就瞧见了院里的一条黑狗,毛色油亮,双目有神,宝官觉得这家伙虽然只是个畜生,可眼神却贼亮狡诈,看上去比村里多数人都精明得多。
宝官很怕它,尽管没怎么听它叫过,但凭借着孩子独有的机警与敏感,他觉得,这孽畜看人时带着点儿审视与打量,又狡黠、又漠然,让他浑身不自在。
这也是宝官非拽着胡大郎一起来的缘由--大郎喜欢逗弄活物,看见它们就喜欢凑上去一通揉捏。
果然,大郎没让宝官失望,他一看见黑狗就一颠三颤的小跑过去,从篱笆的豁口里钻进了院,喊了句“黑子!俺可想你嘞!”,一把抱上去,可‘黑子’却轻巧的一扭身,从大郎臂下溜了。
宝官毕竟是出自书香门第,小声嗔了大郎一句“没规矩”,就走到歪斜漏风的木扉前,轻叩门板,“江大夫,我是教书的程先生的儿子,程永,来拿我娘的药。”小书生一板一眼的说道,腔调里还混着奶味。
不同于胡大郎这粗糙简陋的名号,宝官的大名——‘程永’,算得上是村里最富灵气的了。顺带一提,‘黑子’并非黑犬本名,是大郎为了套近乎随口起的诨名。
这一边,精瘦的‘黑子’显然不喜欢肥头大耳又自来熟的大郎,正龇出尖牙,皱起鼻上的毛皮,喉咙里漏出几声低吼。
“熟地,不要耍脾气。”
一个和缓清澈的声音飘来,仿佛山间明月,林中清风,让人听了都觉得一阵舒爽。
熟地得了主人训令,立刻耷拉下原本高傲的头,卸了一身戾气,任由大郎揉搓,漆黑的眸子里却含着几分幽怨与不甘。
一个颀长的青年从屋里踱了出来,他声音虽然澄澈清亮,但面容却让人不敢恭维:只见他双目斜吊,面色枯黄,两颊凹陷,一撮山羊胡,两把扫帚眉,幸亏神色轻柔,目光和蔼,才不至于把小孩子吓哭。
他身穿粗布长袍,袍角破烂,巴掌大小的布料上挤满了大孔小洞,看得出这破袍饱经风霜。此人浑身上下唯一可取之处,就是那一头飞瀑般的乌发,上半部分用一把草标一般的破烂木簪固定在后脑,绾成了个歪歪扭扭的发髻。他走出来时手里还捻着两支药草和一把小研杵。
来人就是江郎中,名叫江半夏。
江半夏招呼宝官,说他从篱笆缺口进来就好,可宝官自诩君子,坚持从院门走,江大夫只得笑笑,上前为他开了门。其实江大夫自己,平日里图方便,几乎都从倒下的篱笆那里钻进钻出,没怎么走过正门。
进了门,江半夏招待两个小客人坐下喝口解暑的药茶,从里屋取出了事先包好的药,将禁忌和药的煎法细细的写在纸上,拿纸绳随药包一并扎好,交给了宝官。
“这是半个月的药,喝完了这些,就可以停停,你娘的病是自小染上的陈疾,要慢慢调理,用药要缓,不能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