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到了什么?”人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充满奇思怪论的勿忘我本就思路敏捷,没准已有了点子。见她蹙紧柳眉,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问:“快告诉我,妈。”
这一声脱口而出,旋即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她愣了愣,一把将我脑袋搂在怀中,问:“你刚才叫我什么?我没听错吧?”
“你没听错,虽然紫瞳老妪身份待查,但假若她说的都是真话,我没准是其它时空线里的安娜,黑长发不也说我与她密不可分吗?你就别计较这些了。”我是什么人?过去的职场生涯本就是取悦他人,所以为了套取情报,再肉麻下贱的话也能想都不想说出口。
“我不想背负满身血腥,你也希望心脏一事是个误判,所以既要留下公羊狗命,又要推倒尸像,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但这么做风险巨大。”她一把推开我,示意立即下石穴,喝道:“老婆子说血月期是个弥天大谎,姑且我们还是当它是真的。我的办法是,在复活尸像的同时,再次斩杀这头妖孽,如此一来,所有矛盾将迎刃而解,也两不耽误!”
“你不一起下来吗?刚才还说得好好的。”我应了一声往下窜去,行了几步回头再看,见她却依旧停在原地,双目注视着我的背影。
“不,停在这是因为我还有一件事没有釐清,终究还是会下去的。但我将扮演一个行刑者,守护住你们所有人的后背。因此你不必知道我将会上哪,管好自己吧。”她凝视着我的脸,忽然笑了:“虽然,我知道此刻去想这些不恰当,但忍不住还是会去想。”
“想?想没有釐清的最后一件事?你笑什么?”这个勿忘我给人的感觉很奇特,虽然过去也常常在笑,但这种充满柔情的声调是没有过的。我愣了愣,不由停下了脚步,问。
“不,我从未体验到,与半大孩子待在一起人生会很有趣。过去我曾说,已经离不开你了,这是句真话。在暗世界里,年轻就是廉价的代名词,不是当学徒就是当炮灰,谁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我也由少女时代走过来,初出茅庐经验又不足,社会阅历几乎为零,技术根本上不去。太多人牺牲在消耗战中,只有极少数才能活下来并成为菁英。这样的环境可以让我肆无忌惮在比自己小许多的你面前喷粪、发神经以及胡闹。你会给自己解释说,这也许就是成人世界吧?我得快些长大去适应。然而回到正常社会中,每个人又过得心累压抑,是你让我感受到人生可以这么快活开怀,然而交换的代价,是你不停在被我欺辱殴打。”
“别放在心上,老娘经打得很,况且我也没怪责你。”我回眸一笑,老实说,这种事是相互的,她开心我也很快乐。放在一个正常环境下,我与同龄人之间无法像那样随便开玩笑,说任何话都得考虑对方,活得那叫一个谨慎,更不可能抽人带血耳光。正因勿忘我神经不正常,我也同样可以借着疯劲大吵大闹,肆意发泄憋屈人生的种种凄苦。想着,我撩拨着朝露,故作深沉道:“老实说,你这样我挺无语的,还是过去那种打打杀杀的腔调更适合你。”
尽管我很想留下来与她继续聊天,但腕表已然指向午夜零点,余下的时间仅剩两分钟。即便全力加速,想冲上七米高台,也非易事。我再无多余精力去理会她的喃喃自语。没准勿忘我说了一大套鬼话,不过是想将心脏窃为己有,为了她们弥利耶的重建。但我宁可相信这是假的,勿忘我给人的气质已远非以往,显得温柔恬静,并条理清晰。总之,她给人非常诚恳之感,是个能依仗的坚实后盾。
“管她呢?总之有了这么个干妈,没什么不好的。就算被打回原形,从今往后也不必再忌惮北加州的追兵和条子,那些虾兵蟹将岂是职业女刺客的对手。”我就这般想着,心境很快愉悦起来,将身爬过最后一段石阶。
“我终于明白了那个未来安娜留言的含意,她将在离开前与我面对面见上一次,其实指的就是现在的我和你。谢谢你,安娜,你给了我人生中最难忘最美好的一天。”
我刚想回应,耳边如洪钟般响起嘹亮怪音,过去那种若有若无的歌声,仿佛被人开足音响功放,成了一部交响乐,响彻整片辽阔的石穴。它根本就不是清唱,而是无计其数人和音在一起,所发出的吟词。是种古怪离奇的语言,配合着五个高低不同的音节,极具穿透力!
最初响起时,它们像石缝中爬过的虫子般,猛然冲到跟前,令人头晕目眩,腿脚扎不住地面,当缓过神来,我早已翻倒在布满石屑的赤池前。
“nonchanumdismocyen”
吟词如同咒语般钻进头脑中,令人无法思考,眼前雨幕般冲刷着一轮轮模糊。伸手去摸,脸庞爬满泪痕,不知情绪由何而来,我只得竭力抹泪,想要看清周围一切,知道发生了什么。
此刻我正身处怪树下的碎石屑地坑中,赤池一带正在微微发颤,环顾四周皆空空荡荡,女招待也好、希娜也罢,统统不见踪影。最奇的是空气,它们显得厚重湿润,令人感觉含氧量激增,反倒变得很难呼吸,甚至拿手也能摸出它们的形体,仿若置身在高空的积云层中。我自腰部以上无缘由地遍发生疼,侧目去看,过去凝脂般的肌肤,被一股无形之力撕扯,逐渐骨肉分离。夜贝们一接触外界气流,纷纷厥毙,化为血滴状的粘稠物。
我惊出一身冷汗,照此下去,还没爬上高台,自己可能就化作了一具骷髅。这难道就是复活后裔所必须接受的后果?这头还未想明,我忽然见不到自己手指的形体,五指不知何时被抽长成了触角,满布密密麻麻丑陋的吸盘。越是靠近怪树,越是浑身灼烧般疼痛。想到此,我伸出大长腿,猛一蹬地坑,将自己往后推飞出去,脊梁磕在一片嶙峋怪石前。
身后那如同獠牙倒刺的尖石瞬间划破黑西装,人撞得生疼,但止住了颠簸。周身上下的触角这才慢慢平抚下来,夜贝们立即开始修补开裂躯壳。我哀叹一声,刚想挣扎着起身,就感觉身后极不对劲,似乎爬着许多蚯蚓。
这就是一大片干燥的石穴,连细碎泥粒也没有,又哪来的蚯蚓?此事正变得越发离奇。我打了个侧滚,跳到最近的一个石坑,放眼去看,便见得那尖石缝隙中,不断有暗绿色的枝丫蔓出,这些看似无害的杂草,正是那缅床内会掏空躯体的草茎!个个生得茁壮粗硕,正延循着气息寻找我身在哪里。
我不由气上心头,抖开阴爪照着它们抽去,横劈竖斩下,将它们破成天女散花。正待继续勃发,一难未平一难又起。眼前的空气明显形成了巨大水泡,在原地炸开,接着,更多这样的气泡纷纷扬扬聚起爆裂。我感觉自己被粘稠的它们糊满全身,变得沉重无比。四周的尖石也在扭曲的气泡中一鼓一噪,好似活物那般。我看得瞠目结舌,不得不再度迫出黄酱。
这并非气流运动的错觉,更不是眼花。四周包括头顶的獠牙怪石群,正在微微颤抖,它们确实在动!只是幅度不大,给人的感觉像空气在折射流光。而今我蜷曲在地坑,又不知高台上正在发生什么,前进则身躯支离破碎,维持原状不过苟延性命。勿忘我说得好听,什么会守护我们所有人的后背。我只是被她的外貌所惊艳,觉得或许她的本性也会随之颠覆根本。然而环顾四周,她根本不在视线之内,着实是又被摆了一道。
眼前浮现出马洛那张忧心忡忡的脸,依稀记得刚下到干泥地时,我和她总在打架,每次都被她轻取。四眼将我拉至一旁,解释说他之所以亲近勿忘我,是为了让我免受皮肉之苦。
“不论体力,斗智,你都远不是獍行大姐的对手,在她面前你永远差一大截,又何必事事计较,自找苦吃?”他总是这么说,然而将我弃置一旁,很快又鞍前马后围绕着她。
很显然,这次仍是故技重施,只不过勿忘我编了一个庞大且繁杂的弥天大谎,再次将我整懵圈了。可这“妈”难道是白叫的?这坏胚子气定神闲地占我便宜却要看我送死,活像破窑之战故事,天下哪有这种事?这会儿她究竟身在哪里?难道是在蝃池自我摸索出捷径来,去图谋不为人知的勾当了?想着,我恼怒地朝石阶方向扫了一眼。
就这么寻常的一瞥,将我激出满脑袋冷汗,那条唯一下来的盘旋石阶,竟兀自消踪了!在它原有位置,则是轮得呼呼作响的獠牙尖石。再一定睛果不其然。高台上的她们必是触发了不该乱动的石机,使得整座山包产生了轮滚,已被封死退路,只能陷在这个绝大葬地。
我气得难以名状却又无可奈何,恰在此时,听得身后又是几声嘹亮的气体流弹爆裂,耳畔鬼音大作,简直能将死人吵醒!这些吟词直接刺透大脑,令人再度陷入虚无,只感天旋地转。我不知时间流逝了多久,大腿根部像被巨鳌扎了,麻木不可收,才将我从混沌下牵回现实。当视线变得清晰,我见自己已被移出了地坑,整个人无端跑到了山包的另一侧。这是怎么移动的?难道人在昏厥下也能乱窜?我根本釐不清原因。
人家伊格纳条斯团队,可是在这个老鼠洞里折腾了十年上下,依旧落得个全员惨死的结局。可只有区区几十分钟限期的我们,哪能搞懂这些博大精深的古怪文明?能活着闯入这个不存在的世界就已经是奇迹。但是,被外运之力移动到此的我,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绕开了赤池,反而距祭台近了不少。
我正打算移出第三瞳去窥透高台,体腔便再度传来剧痛。这回比之前还要离谱,竟连毫无体感的半妖都领会到了生不如死。这是什么妖法发作?我侧翻在地,看向自己的身体。
不知是气流空弹的袭击,还是中了末裔的荼毒,我的性感胸脯已被击穿,留下两个灼热滚烫的大洞,原有肌肉组织被烤得焦黑一片,暗红色的烈焰正肆无忌惮地蔓延。这是在逐步取我性命哪,再不拿出对策,很快我就将成为燃烧的骨架,或许连灰也剩不下。与此同时,我瞬间明白了横皇的用意。他的用意就是为复活那只丧亡的妖孽,自身也会被摧毁。所以,他才窃取了范胖的碎颅者妖躯,反正也不会伤及自己分毫。但要是推倒尸像的原意便是如此,那这种牺牲自我,岂不是给人做嫁衣?还不如陷在雷音瓮等死来得更好些。
这老谋深算的家伙,绝不会轻易涉险。庭院内四散的肉磨盘阴菇什么的,也许是受诓骗的人群,作为消耗品去踏雷,即便死完他也不心痛。那么两头潜伏在外的嚎灵又将起到什么作用?作为接应再将他捞回来?
我的头脑像部高速计算机正在演算这些无解之谜,在短短数秒内仿佛花费了一生时间,浮现出无计其数的思路,但就是没有一条能解决眼前困局。忽觉双脚疲软,再一定睛大事不妙,大腿外侧翻起汹涌肉泡,将碎皮与黄酱炸出一片迷雾,瞬间又多了五个硬币大小的深孔!我整个人再也把持不住平衡,直愣愣扎向碎石屑地,无法移动半寸!
我不能像条奄奄待毙的母狗惨死在此,理由可以有许多,寄思他人最终总得自救,只有自己才能把控命运。四下遍流的黄酱血雾弥腾起来,我发出惊天獠吼,将身一拱寻到了契机!
既然黄酱能被这股自然之力迫出,那也代表地三筋的死穴已被破除。这勿忘我尽不干人事,好端端你封我脉络做什么?一路飞奔而来她却又忘了替我解开,这才导致这具万渊鬼妖躯毫无用武之地!既然缅床大屋的铭文显示,葬主的天敌是马特提利,那么必能峰回路转!
想着我挥散全部杂念,只一心迫出全身黄酱,这招确实有效,腿脚全身剧痛锐减,我又能抽空四周。在原地轰爆厚积气流,果然将自己朝前推出了七、八米。这时我才明白过来,所谓的血荡,其实不是将四周威胁炸飞,而是在剔除空间!
换句话说,就是将面前这几米范围内的一切,狠狠剜除,丢入到某个我也不知在哪的地方,这么一来,即便腿脚停下,身子也能不断向前,这或许就是所谓万渊鬼的终极秘密。如此对比,我比起修罗之松上张牙舞爪的尸鬼女王厉害太多,女尸的尖刺圆雷辐射范围就一人多宽,如果正面遇上,它不及冲到跟前便会被撕成碎片。想我一个青春韶华的美女,怎会落得这种下场,无端端成了只夺人性命的妖邪!
见神鬼之力又显威风,我再无顾忌不断迫出黄酱剔除空间,三下五除二便挪到了高台之下。我双腿发力猛力一撑,稳稳落在祭坛之上,这才看清那些不见应答的人都去了哪里,以及此刻妖树正在发生的变化!散落在身旁的,是一大堆色彩斑斓的珊瑚,奇形怪状的枝杈间,遍生着天穹花庭院里的肉灵芝。无需去辩,此前没有的东西不会平地冒出来,它们便是急匆匆跑来推倒尸像的人们。现在化成了钙化物,又怎能回应呼唤?
再看向远方,起先女招待拼砌起来的骸骨,也在原地消失,它们仿佛是跑进了那棵妖树的树干之中,正在树腔内川流不息。我趁着这鬼东西暂时无法分神,忙抱起一株珊瑚跃下祭坛,往山包的根部狂奔,之前陷在赤池前,我也消了形体露出触手,险些成了阴菇。现在还不至于最糟时刻,先将人们拖离祭台再说。
随着脚步游曳,怀中的钙化物逐渐有了肉感,我只觉手中一沉,低头去看原来那是僵死的小苍兰,虽面目全非但正在慢慢恢复回来,不由心头大喜。接着我来回往返这被剔除空间的路途,将更多的珊瑚长蛇带下来。钙化物这才有了生息,发出嘁嘁喳喳的异响。
而我则将面对最后一道难题,剩下的形如床铺般的钙化物,要如何搬运?它不必去猜,正是圣维塔莱,如此巨大且沉重无比,以我这个柴火妞的臂力是无论如何也拖不动的。但这难不倒我,我干嘛像个挑大粪的必须膀大腰圆?继续利用血荡剔除空间便能轻易办到。
想着我发出数声獠吼,迫出所剩无几的黄酱,将另一个方向的空气抽空平地炸开。珊瑚砸进池子再被一抽,继续飞窜出去,脱离了妖树目限范围。我见希娜已脱险,便打算周全自己。刚想跃下却纹丝不动,侧目而视脚板遍生野花,早已与祭台连为一体,成了妖树的躯干!
“这,”想再迫出黄酱已无可能,哪怕我是个血袋,也抵不住这么消耗。人虽然都带去了安全地带,但自己却被留在了祭台之上。我气得浑身乱颤冲着妖树高喝:“你到底要怎样?”
草本植物怎能应我?它四周忽然变得极度黑暗与冰冷,冷不防激出两道闪光,直奔主题公园而来。我避无可避只得硬抗,才支起胳臂就被烧断,闪光到了面前我才看清,正是稠厚的黑色水雾,它刺入身躯,将我从中破成两瓣!
那颗黑浑尸的心脏,就这样被长舌一卷,硬生生扯出体腔,让妖树囫囵吞噬,化为了流动骨屑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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