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两个对面坐下,老朱就丢了一封密信过来,笑着道:“岱衢大捷传到明州那日,那刘琏……看到那些个从敌船上搜到的牵星仪等物,竟是吐血晕了过去,救醒之后,就一直念叨着自己错了,还说你是对的,塬儿,俺也是好奇,这是什么缘由?”
朱塬飞快浏览一遍手中密信,内容大致是在说当天的情形,知道这肯定是锦衣卫安排在海军中的秘谍送来,也没有深究,想了下,说道:“祖上,大概……是去年,我和他说过的一些话吧。”
去年在砖瓦厂,那胡商,朱塬其实都记不太清楚了,当时也是心血来潮。
朱塬没想到,这才短短一年时间,竟然就应验了。
说着大致阐述了一下当时的观点。
老朱听完,想了想,不由问道:“你说这……只怕是……后来的吧?”
“隔了两辈子的陈年旧事了,”朱塬点头,有些唏嘘,说道:“后来总是念叨四大发明,其中火药一项,大致就是蒙古西征,传到了欧洲。而且,回到这个时代,我也发现,咱们传到欧洲的好东西,绝对不只是火药,就比如,刻表,但是,也没有证据。然后,咱大明,从开国到末期,其实已经很大程度上进入热武器时代,但满人入关后,忌惮火器,又给压制了回去,反而是西方,不断将热武器发展到极致,再加上又有了蒸汽机,结果是,在体制层面,他们只相当于咱们的春秋战国时代,但在科技层面,却是实现了质变,从农业时代进入工业时代,然后就有了我和祖上说过的那些事情。文化上的劣等文明,因为科技极其发达,掩盖了某些根本,反而就成了人类文明的代表。但本质上,却是‘谁拳头大,谁更有钱,谁就是好人,谁做什么都是对的’那一套逻辑。”
念念叨叨地说着,朱塬忽然又笑了下,补充道:“不过,这其实也是有些道理的,仓廪实而知礼仪,人有钱了,至少表面上,确实会显得更文明一些。”
老朱默默听完,带着几分安抚地摆手道:“你呵,那里来任多的‘意难平’,过去就让它过去。这一次……就好好了做。”
朱塬点头。
想想还是没有解释。
不是意难平。
就只是……迅哥儿好像有一句,具体是什么,一时想不起来。
于是也懒得再想。
老朱听过了刘琏吐血的缘由,也没再深究,换了话题,转而说道:“这些时日,俺让礼部考证了历代封爵之制,私下里也一直在斟酌……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这个……”朱塬没想到老朱会突然提起,其实,他私下里也有所考虑,但一时间也拿不准老朱的想法,只能道:“……祖上,要我说的话,您所考虑的背景,应该是把时间线拉长,拉长到三五百年的尺度,嗯,想一想……咱们宗室子弟,有一天,达到一百万,甚至两百万,该怎么应对?”
老朱带着笑:“这些个,不用你再反复提醒,俺都是想了的,这一次,无论那宗室,还是勋贵……都不能再世袭罔替,一番传袭之后,该是百姓的,就去做那百姓。若是没本事,如那刘玄德一般,织席贩履,也是命数。”
朱塬点头:“祖上能这么想,就是最好。”
“不得不作如此想法啊,将来……成了那普通百姓,也总比……若是遇到剧变,被人循着宗室名册砍杀要好。”老朱说着,又是感慨:“俺之前还觉那汉室推恩令,太不厚道。现在想来,那一代代之后,也是把宗室藏在了民间。那汉光武帝,那蜀汉刘备……若将来咱大明也能如此,也是不错的。总比另一次,一个个的好好养着,却都养成了废物,要强了太多。”
汉光武帝刘秀,蜀汉的刘备,在当时年代,都已经距离祖上的荣光很远很远,却也都有了一番成就。
相比起来,明朝宗室,看似过着好日子,实际上,禁锢反而更多。
何况,说是好日子,也只是普通人的想法。
到了后来,很多朱氏子弟,可能比刘备还不如。因为祖制,不能从事正经职业,朝廷又无力支付俸禄,一些极端到甚至故意犯罪,只为了进入朱氏的凤阳高墙之内,求一个衣食无忧。
高墙,往往是‘监狱’的代名词。
这其实就来自明朝在凤阳专门关押宗室的大院。
反正,朱塬记得的种种细节,都已经在许多次的日常交流中和老朱说过。
这么聊了几句,老朱又说起了具体的方案:“这些个时日,不断思虑斟酌,俺也大致确定了想法。宗室勋贵,如亲王,传十二世,如国公,传九世,再如侯爵,传六世,伯爵为三世。这爵位,也不能一代就减,三世递减一次。再者,若是有大功者,还可加袭,同样,有罪者,也就减封……呵,就如塬儿你,虽该是郡王,但,俺打算给你列同亲王的十二世,可是满意?”
朱塬笑着点头:“塬儿先谢过祖上了。”
“呵,这次怎不谦让一番?”
朱塬露出晚辈特有的憨笑:“塬儿其实最是赞成祖上的赏罚分明了。”
“你这性子,”老朱念叨一句,却又收起表情:“只是,把你喊来……却也有一个问题。”
朱塬也收起表情。
大概知道,老朱说的是什么问题。
当初和老朱讨论,一个大明,500年国祚,朱塬不敢100%地保证,但,若是在这世界上,再造一系列同样是朱氏子弟开创的大秦、大楚、大燕、大晋,那么,不仅理论上可以相互扶持,确保朱氏不会因为一条主干或枝干的倒塌而波及全族,而且,其中……总能有几个,能够达到朱塬当初许诺的五百年国祚目标。
于是,这里就冲突了。
按照老朱刚刚的想法,亲王只能传十二世,大概也就300年时间,那么,将来分封出去理论上还是归属大明的藩王,别说到了最终时限,就是按照三代一降爵的规格,只怕百年之内,就要面临法理上的问题。
比如,封出去的时候,是亲王,拥有偌大一片土地,三代之后,降爵成郡王,理论上,无论是俸禄还是封地,都该削减,那,到时候……该怎么办?
可以想见,一个处理不好,又是一场同室操戈!
老朱稍稍等待,见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面露思索表情,却不说话,便干脆问道:“你既也想到了,就说说?”
朱塬又斟酌片刻,苦笑着摇头:“祖上,这件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困难……也困难。说简单,不过是两种封爵制度并行一下,一边可以世袭罔替,另一边,就是爵位递减。说困难,就在于,这么做……就很难一碗水端平。而且,就算祖上这一代勉强把这碗水端平了,到了下一代,还要面临同样的问题,乃至代代都要面临这一问题,当问题积累到一定程度,结果,肯定是要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