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萦跪在陈妈妈跟前,连忙摇头:“姑娘哪敢惹那人,只是没见过这样一上来就动手动脚,还要掳人走的,姑娘万般隐忍,还是被他强带走了。” 此时已近黄昏,差不多是楼里快要开张的时辰了,因此陈妈妈叫了众位姑娘来训话,魏雨怜等人俱是在的,闻言不由窃窃私语。 魏雨怜仍然很看不惯阮香浮行事,冷笑道:“我可不信阮大小姐有多么隐忍,指望谁不知道她是个碰不得、摔不得的泼辣货似的,这事儿十有八九是她言语不当,该她自己扛。” “雨怜姑娘——”丝萦厉声哀求:“婢子深知你与我们姑娘往日不睦,可姑娘现下被抓进了北镇抚司,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两说,婢子求您别在这节骨眼挑刺了!” 她一边说一边使了真力向魏雨怜磕头,额头触地咚咚直响,脸上的泪珠也跟着啪嗒啪嗒掉,显然是怕极了、也慌极了。 魏雨怜抿了抿唇,避开了点儿,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又见丝萦磕个没完,忙道:“好了好了,别磕了,你要是磕坏了头,阮香浮还不找我拼命……” 声音到底小了许多,算是服了个软。 李念秋眼看魏雨怜这般没用,三言两语就被一个丫鬟给堵回来了,心想也只得自己上阵。 她款款走到陈妈妈身边,亲手倒了杯茶奉了,才道:“按理来说,香浮是我们金阙楼的一份子,今日即便不是她,换了楼中任一姐妹出了事,我们都是要尽力去救的。” 陈妈妈喝了一口茶,微微点头。 金阙楼的姑娘们大多是才小时从教坊司名录挑的,或是外头特意采买的,一个个都是自小一起吃住学艺,就是偶有特殊的,也是陈妈妈眼看着长大成人的,她心里自然当成了半个女儿来疼,绝不愿她们任何一人出事的。 只是十个指头尚有长短,不是亲生的女儿又怎能一视同仁? 因此诸女中惟有陈紫云和穆之薇最得她喜爱,李念秋稍稍靠后,而魏雨怜和阮香浮这两个刺头儿,只能说总叫人愁白了头发。 李念秋又道:“可说句不中听的话,那位季总旗是什么人,我们又是什么人?只怕赔了夫人又折兵,到时所有人都遭了殃。”她环视四周,见自己说到了众人心坎上,继续加了一把火,“再说了,季总旗年轻英俊,富贵逼人,虽有些鲁莽,却也是心中极爱香浮,才会出此下策,所以焉知香浮此行是祸非福呢?要我看,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说到底,这里哪个是真想去救阮香浮的? 不过是物伤其类,暂时被勾起了几分同情,待到回过神来,还不是个个都只紧着为自己打算。 因此被李念秋这般一掰扯开来,那仅存的一丝良心也安抚住了,反倒还有几个羡慕起了阮香浮能够得以从金阙楼里脱身,去季府那样的高门大户享福,尤其那季总旗还是个前提不可限量的俊俏郎君,又有九千岁这尊大佛做靠山。 陈妈妈亦是被说服了,她想得倒不是季鸾此人如何,而是阮香浮能够借此机会混入季府,摸清玉阉底细,以助公子大业。 她想了想,叹气道:“不是我不肯帮,可那姓季是什么人,我们又是什么人?就是寻常六部的官老爷在他面前都不敢说一句重话,生怕惹祸上身的,更何况我们?” 一面问,一面却是心底已有了答案。 虽说金阙楼隶属教坊司,又间接被礼部掌管,比一般的秦楼楚馆要不同些,就连陈妈妈等人身上还挂着微末小吏的身份,可说到底仍属于下九流中的二流,收拢的俱是一些无家可归的苦命女子,如何敢管那些权贵们的事。 毕竟,如朱琳玎、顾轻云那等侠义之人,百年也不过才得了那么几个。 丝萦顿时心中发凉。 可她不过是区区婢女,性命都是握在别人手中的,此刻更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得含着泪一下又一下地给陈妈妈磕头,盼望这金阙楼的鸨母能够出手。 陈妈妈起初还怜悯丝萦忠心,后来就有些烦了,称楼里今晚还需迎客,就把诸女都给驱散了,又说自己手里还有事要忙,至于阮香浮之事,只让丝萦找机会去劝劝她,今后如何还得掌握在阮姑娘自个儿手里。 丝萦以额触地,不敢抬头,不肯抬头。 眼角的余光窥见一双双绣鞋纷纷离去,她楼里的姑娘们一个个跟着陈妈妈走了,就好像自己骨子里的力气也跟着一点点地被她们带走了。 “我要是你,就不会在这儿浪费时间。” 丝萦这才循声抬头,只见一身红衣的魏雨怜双手抱臂,斜靠在陈妈妈房间的门边。 在她身后,是远处金阙楼的灯火丝竹,透着权势和美人的意味。 魏雨怜背着光,一张艳若桃李的脸蛋,和一副婀娜妖娆的娇躯,与往日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可她眼见方才众人态度变化,越发觉得齿冷。 她冷着声音提醒道:“你若有心,可以试试去求穆之薇,常来寻她的那位丁先生,听说以前是位不得了的大官儿。” 穆之薇托病不见人不少时日了,可她虽是清高,却是个有情有义的,想来只要有一丝可能,就会施以援手。 丝萦擦干了眼泪,真心实意地给魏雨怜磕了个头。 _ “你莫不是还在想你的情郎来救你。” 到底这些锦衣卫不算太张狂,并没有把二女按在马屁股后头给带回北镇抚司,而是弄了一辆马车来,阮香浮被蒙上了眼睛,之后便到了这儿。 姜彦彤被问了什么,阮香浮并不清楚,但她十分清楚,绝不是季鸾现在问她的这些。 季鸾哼了一声,又说:“你怕是不知,严琢他老子是我家养的一条好狗,叫他打滚儿就绝不会撅屁股,可救不了你。” 阮香浮挑了挑唇角,直勾勾地盯着季鸾瞧,不答反问:“季大人关心这个做什么,非是也想做我的情郎?” 北镇抚司的刑讯房似乎经年不曾变过,黑漆漆的,无论什么时候都得点了灯才看得见人,幸而季鸾这人有一点比陆追强,那就是他永远不会亏待自己。 所以阮香浮虽被押来听审,屋子里的油灯却是足足的,照得此间亮如白昼,连季鸾没有一丝褶皱的官服都如此纤毫毕现。 ——当然,也不排除季鸾这是要让阮香浮清清楚楚地看到这里的各式刑具,好把她给吓破胆。 可他哪里知道,阮香浮对真正的北镇抚司刑讯房说不准比他这个初次拿人下诏狱还熟悉,虽说只亲身体验过了一种酷刑,可论心狠手辣、严刑逼供,这些都是陆追玩剩的,眼前的季鸾甚至没有叫人捆了她,只是蒙了眼塞进这屋里呆坐了半晌。 所以,她阮香浮会怕? 她甚至还有多余的精力打量这间刑讯房中的一应物事,没成想,这一看就看出来错漏:那些刑具太旧了,而这间屋子又太新了。 当下坐在屋里唯一一张桌前,竟还有心情为自己添了杯茶。 茶一入口,又被她品出了不对。 她手中的茶盏乍一看有些不起眼,仔细观察却也不俗,分明是前朝建阳窑的东西,通体呈现黑褐相间的兔毫纹,沿口成黄褐色,线条流畅,形状优美。 再一品盏中茶,亦不是普通货色。 阮香浮古怪地看了季鸾一眼,唇边笑意更浓。 季鸾心中纳罕。 这阮香浮怕不是个妖精托生的,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若他姐有她一分本事,也够把程修贤给攥得死死的。 他见不得阮香浮那副妖妖娆娆的模样,径自从她手里夺了茶,带着气性说:“阮姑娘这般好胆色,做你情郎也不亏。” 阮香浮也不气,又取了个一模一样的茶盏,倒了一杯热茶喝。 她的语调慢悠悠的,“小女子区区一条性命,还不是季大人想要如何便如何的,哪敢多予置喙。” 正如她所说的,不过是区区一条性命,早死晚死都是等死,顶多就是死法不同。 有什么好怕? 若非要怕,也只怕她死了,她的仇人们却活得好好的! 阮香浮慢条斯理地将一盏茶喝了,这才听见季鸾冷笑一声。 “巧言令色!”季鸾喝道,“你对着你那丫鬟的时候,怎么不见这般牙尖嘴利?” 他说着习惯性就着手里的茶碗喝了一大口茶,仿佛这样就能浇熄他心头的火气。 阮香浮冲季鸾温柔一笑:“季大人,你喝的是我的茶。” 季鸾立马转头瞪她,手里一刻不停地把那茶碗给摔了,发出一串刺耳的响声。 外头守着的人听到动静,凑到门外问:“二爷?” 季鸾更气,大声道:“无事!” 却是气急了,只拿眼狠狠地瞪他面前的女子。 阮香浮幽幽叹气,抬起脸问:“季大人,你究竟想怎样?怕是你自己也知道,我同你们在查的案子没半点关系,何苦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呢。” 他这样子倒真不像是要喊打喊杀的,反倒像是……看上她了。 可惜呀,季府一群莺莺燕燕闻名遐迩,季鸾还是个阴晴不定、跟苗人养蛊似的,阮香浮半点儿也不想参上一脚。 却是不能让季鸾将她只当作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子才好。 阮香浮低头品茶,心里想着脱身之法。 季鸾挑眉,肆无忌惮地看她:“怎么,阮姑娘知道怕了?” 都说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韵味,只是面前的美人未曾粉面含羞,到底少了些什么。 阮香浮睨了季鸾一眼,也不回答,淡淡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