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云舒风卷,这样的日子适合告别。
距离和紫苏约好的时间,还剩下最后一天。
这一天,苏岑要做出决定,是否从镇上离开。
他其实没有太多的犹豫,让他不舍的人只有夏梦和九月,还有这个承载了很多回忆的房子。
吃完九月做好的早餐,夏梦就跟着找上门,九月依然对她避而不见。
苏岑接过夏梦递过来的热牛奶,跟着她一起走在去学校的路上。
镇长死亡的事情已经在镇上传开,没有人同情。
大家不关心他死相如何凄惨,只关心他家里的那些家具字画能换多少钱,地下室的储粮可以吃多少天。
看到仓库里堆积的民脂民膏都已经发霉变质,有人义愤填膺,往他尸体上吐口水。
有人为了抢镇长包养的二奶手上的金手镯大打出手。
整座洋房都已经被人搬空,除了不能带走的地皮和墙纸。
就连他们身上穿的衣服都被扒了个精光。
难民区里还有很多人衣不蔽体,这不算稀罕事。
搜查队和维护镇上治安的人员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没太当回事。
到点就下班,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待。
刘农一家吃得脑满肠肥,也没给他们点好处,走动还不如往届的镇长频繁,所以他们对这个镇长也喜欢不起来。
听说他是被觉醒者所杀,就更不当回事了,觉醒者们的内部自有一套约束的规则,不需要他们管理。
少了一窝蛀虫,之前上门讨说法的猎人们拍手叫好,盼望着下一任接替的镇长能有点良心,给他们点保障。
难民区里的人明显少了,大多去了镇长家空下来的洋房里避难。
那洋房有三层楼,还有厨房仓库和地下室,挤一下能容纳不少人。
苏岑不关心这些,只觉得今天的风吹过脸庞很舒适。
微冷,带着些许湿润,还有野花的微香。
天空的颜色不太明朗,但也没有要下雨的样子。
学校围墙外,开了大朵雪白的茉莉,花团锦簇的样子很美。
女孩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踩在垒起来的砖块上,踮起脚伸手去够,但怎么也够不着。
一旁的男生看了看那些花的高度,不满地嘀咕起来。
“这么高,怎么摘啊?赶紧下来吧。”
“摔下来就不好了。”
夏梦经过的时候,脚步顿了顿,目光在那些洁白的花朵上有过短暂的停留。
“梦梦,你想要花?”
苏岑侧目看了看。
“嗯。”
夏梦想了想,微笑着颔首。
苏岑朝着那些攀援灌木丛走去,那些花长在很高的地方,有两米多接近三米的样子。
苏岑后退了几步,加速助跑冲刺,飞身跃起,脚蹬在墙壁上借力猛地往上一串。
与此同时,他掩盖在赤红之下的银瞳亮起黯淡的银光。
对于世界的感知变得清晰,时间流逝的概念也渐渐模糊。
就在他抵达最高点之时,他伸手拂过枝头,摘下了一朵茉莉。
随后,他的身体开始下落,下落的过程很是缓慢。
苏岑在空中从容地调整好了落地的姿势,安稳落下。
在他的感知中,这是一段很漫长的时间,而在外人眼里,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一旁摘花的女孩见他轻松惬意地取走了茉莉,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随行的男生也感到很不可思议。
“给。”
苏岑将摘下的花,递到了夏梦面前。
“谢谢!”
夏梦笑着伸手接过,凑近鼻尖,微微闭上眼,嗅了嗅。
“很香呢。”
她上前挽着苏岑的胳膊,脚步轻快。
两人往学校里走,苏岑又看见猎人们带着刀和枪械,在江东的带领下继续朝着小镇的边沿进发。
男人们在外面拼死奋战,就是为了能让女人和小孩能在花园里安静地摘花。
自从那天用意识看到了他们生命的倒计时之后,苏岑再也没用过这个能力去看任何人的时间。
他想,他以后应该也不会想用。
“你听说了吗?苏岑杀了人。”
“真的假的?”
“那肯定是真的啊,我叔叔亲眼看到的。”
“就是那些难民区里面的人,被他杀了好几个。”
“镇长的死,估计也和他有关。”
“不会吧?他看起来挺正常的。不会真的杀人吧?”
“我的天,要是在班上,他也杀了人怎么办?”
“拘留所那边没人管他吗?”
“不清楚,听说是觉醒者给那边打了招呼。”
班上议论的声音很大,进入班级之前,苏岑听着那些非议,不动声色。
一旁的夏梦手里持着茉莉,笑吟吟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感受着她贴近时传来的淡淡体温,还有芬芳馥郁的花香,苏岑轻轻笑了笑。
两人一齐走进了教室,议论声顿时停了下来,班上的同学看着他的眼神各不相同。
有人惶恐不安,赶忙避开他的眼睛,有人把头低下下去,默不作声,还有人一边悄悄打量他赤红的右眼,凑到了同桌的耳边窃窃私语。
瞳色的改变,已经坐实了苏岑是觉醒者。
发现了这一点后,刚刚平息的议论声又大了几分。
苏岑泰然处之,和夏梦一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前后桌的同学很默契地将桌椅挪开,避开了他的位置,唯恐和他有上一点牵扯。
“没事的。”
夏梦柔声安慰着,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摩挲着。
“我不在意的。”
苏岑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在意。
夏梦的手很温暖,被她的手紧握着,他有些不太想放开。
如果时间可以在此刻慢一些,那也很好。
第一节是数学课,上台讲课的仍然是尹菲,看似严厉,实则对苏岑很温柔的女老师。
她在台上看着苏岑的眼睛,微微有些愣了神,觉得他有些陌生。
苏岑仍旧对着她微笑。
她也本想回以笑容,但是想起这孩子昨天杀过很多人,她便笑不出来了。
不论杀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只有一个人手上沾了血,那他在人们心中的印象就会被打上“杀人犯”的标签。
对于这样的人,大家总是敬而远之。
看着面前笑容纯真,俊秀的少年,尹菲感到有些害怕,避开了他的眼神。
苏岑的笑容,渐渐收敛了。
他低垂着眼帘,似乎有些失落。
往日里,尹非只要一看到苏岑分心,打盹,就会点他起来回答问题,顺带开几句玩笑。
课后的时候,还经常和他聊天,给他带一些糖果。
可是,尹菲今天上课没有再点他回答任何问题,甚至眼睛都很少往他的那个方向看。
下课的时候,周围的人也像是与他隔了一层明显的膜。
以前这层膜就存在,只是没有那么明显。
苏岑可以不去在意,可是现在,这层膜已经明显到让他不得不在意的地步。
就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所有人都在躲避他,心里暗自揣测着他,害怕着他。
他被这种无形的压力压得缓不过气,听到下课铃声响起,就去了教室外面透气。
走廊上,正好遇见了去上厕所的王安忆。
“王安忆!”
苏岑走到他面前,话音未落。
王安忆便侧身赶忙跑开。
在看见他那炽烈的赤瞳之后,王安忆明显被吓得不轻,他能很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惶恐。
“那些钱你有收到吧,好好生活。”
苏岑看着他的背影,声音越来越小,小得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接下来的几节课,苏岑听得很认真。
当一个人全神贯注的时候,他就不会去想其他的事。
而且,以后应该也没有什么机会在这里听课了。
“小岑,给!这是我妈妈从城里带来的黄油面包,香香软软的,特别好吃呢。”
小富婆见他情绪有些低落,又拿出了一些镇上难得见到的稀罕零食。
苏岑侧目看去,看着她脸上的可爱笑容,心里无法言说的感动。
“啊~”
她撕开了一块带着黄油和豆沙的面包,递到了苏岑的嘴边。
“谢谢!”
苏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张嘴吃下。
看着面前女孩眼里满溢而出的温柔,苏岑眼眶有着些许酸楚。
“不是说过嘛,对我不用说谢谢的。”
夏梦一点点地撕开面包,喂到他的嘴边。
她记得苏岑小时候很瘦,严重营养不良。
只要家里做了好吃的,她准会借着去找苏岑玩的名义,端着碗跑到苏岑家,用勺子一勺勺地喂给他。
你一口,我一口。
苏岑的童年里,处处都有她留下的痕迹。
……
夕阳落尽,虞美人盛开的山坡。
苏岑拿着那把猎刀,还有一瓶酒,来到了钟丘和方静秋的墓前。
漫山遍野都是嫣红的花朵,风景美不胜收。
“爸爸妈妈,我杀了人。”
苏岑坐在草坪上,将那瓶酒开了盖,嗅着淡淡的酒香。
“你们会不会讨厌这样的我?”
“很抱歉,我走了一条,和你们的期望完全背道而驰的路。”
苏岑看着面前的两个小土丘,自说自话。
“九月说,他不愿意让我和他走一样的路。”
“可来这人世间一趟,谁敢说自己走的路就一定是对的?”
“如果我不曾看过这个世界的真相,那我当然可以欣然接受现在的生活。”
“可自从包围着我的墙壁,破开了一个缺口之后,我就窥见了这个世界真相的一角。”
“我知道,外面有一个更大的世界,那里就是我想要去的地方。”
苏岑浅浅笑着,将酒洒在了父母的墓前。
随后,他用手掘开了墓前的泥土,将那把猎刀埋了进去。
黄土从他的指间趟过,像是流动的细沙。
少年站起身,风起天阑,吹开他鬓间的头发,卷起满天芬芳的花香。
白色的衣衫猎猎作响,在夕阳的余晖里渲染了一抹鎏金。
“要跟我走吗?”
少女慵懒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苏岑回眸望去,绯红的花海里,红裙的少女撑着油纸伞,风华绝代。
她只打算问一遍,如果苏岑说不,她会立刻转身就走,不带一丁点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