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景年这次专程过来找素安的,车子就停在巷子另一头不远处。 原本照着他的意思,由他送素安到她刚才过来的巷子口,看她上了黄包车走远了,他再离开。 可素安坚持要送他。 “我正好闲着无事,多走几步也是好的。”素安打量着他身上的西装,说,“反倒是你,瞧着像是有什么急事。既然这样,不如我送你过去。” 一个“不”字都到嘴边了,蔺景年忽地想到了什么,却是轻轻点了头。 “也好。”他沉吟着道,“正好等会有事和你说。” 两人往巷子另一边去。 刚开始蔺景年在前,素安在后。行了三四米远,蔺景年回头一瞧,才发现小丫头在后面跟得很辛苦。顿时反应过来,他身高腿长走得快,一步跟她两步差不多。 “过来。”他朝素安唤了声,等她和他并行着了,这才放慢了脚步缓缓行着。 路尽头是一辆福特车。 两人走到车旁后,素安就停了下来,等着蔺景年上去。谁知他手搭在了车门上后,非但没有去打开,反而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怎么了?”素安只当是有了什么意外状况,偏过头朝车子里面看了眼。没发现异常,就抬头望向眼前的男人,“有什么事儿吗?” 蔺景年静静的望着她在车旁探头探脑的样子。好半晌后,等她绷直了身子重新望过来,他才略一颔首,问,“刚才你那样不喜沈家老二,是不是沈家方家的亲事已经彻底断了?” “那是自然。”素安道,“我不会嫁给沈逸林的。” 看她那混不在乎的语气和样子,就知道她真的是丝毫都不想嫁过去。蔺景年的眼中漾起了些许笑意。 “那你呢?”素安指着蔺景年的一身正装,仰头问他,“你穿成这样,是做什么去。” 他是军人,统领一方天地。就算正式场合出席,也一般穿军装。这样着西服,倒更像是参加某个宴席。 素安觉得好奇。中南几省的都统大人,难道要在王都统的地盘上参加酒会么? 蔺景年抬指轻叩车身。 “回庑省参加个聚餐。”他的语气淡淡,“不耐烦回去后再换衣服,直接穿好直接过去。” 其实是个相亲宴。话到嘴边,他终究没有提起。 他在婚事上一向持无所谓的态度。早年征战四方,根本没心思想其他的,身边一个女人也没有。现在中南局势趋于稳定,他也二十好几了。家里人催促的急。再说平时有些公共场合,没有女伴在侧,多少有些不便。他就想着,要不结个婚吧。 蔺都统一松口,各方都忙活开了。 眼下将要见面的这个,是各方都最满意的——蔺家人喜欢,家世很好,又出国留过学。 他以前在宴会上也见过几次。印象里是个大方得体的人,还不错。 认真说来,政治上的联姻,不需要什么繁文缛节的东西。差不多就行了。 不过临走前,不知怎么的,他想再看看这个小丫头一回。本来都要出恒城地界了,他又让人和蔺家人打了个电话,将宴席推迟一个小时,然后开车折返回来找她。 蔺景年正眉间轻蹙的想着,冷不防眼前出现了白皙纤细的手,在他眼前晃动着,打散了他的思绪。 “有事?”语气里带了无奈,蔺景年抓住了那乱动的小手,在他宽厚掌心里握了握,即刻松开。 “没事。”素安说,“就是见你刚刚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所以想看看你怎么了。” 说罢,她又忽地一笑,“我还是头一次见你愁成这副模样。你还说万事都难不倒你。现在可不就有了让你发愁的事儿了?” 少女笑容明媚,双眸盈盈湛然. 蔺景年沉默的凝视着她。 这丫头看似安静温和,其实对人多有提防,暗藏机警。也就对着他的时候,她会卸下心防,显露出本性里的活泼和狡黠。 男人的无言让素安愈发疑惑。他专注的目光,也让她觉得很是新奇。 素安回望过去,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蔺景年却缓缓勾唇,笑了,“我这次赴宴,不过是去走个过场罢了,没什么要紧的,更不值得我发愁。” 他忽然觉得婚事不应该操之过急。这次赴宴,就当做是仅仅吃顿饭吧。 心意已定,蔺景年打开车门,“来,我先把你送过去。” 福特车开到警视厅门口停住,离玉宁和黄包车不过十几米远。 素安下了汽车正要过去,蔺景年又摇下车窗把她叫住。 “过几天我忙完了就来找你。”他说。而后不等素安回答,直接脚踩油门疾驰而去。 · 已经到了十一月,步入冬季。素安出门的时候,方老太太不放心,又让她多加了一件斗篷。 原本方老太太还坚持要送孙女儿出门。素安怕外头冷风吹得老人家身体不舒服,好说歹说把她劝住了。 黄包车一路往城里僻静处行。过了好久,才在一间客栈下停住。 客栈有些年头了,外面墙壁看上去颇为破败。里头却打扫的干干净净。 素安带了玉宁一同上楼去,停在某个房间外,轻轻敲门。 开门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不高,很瘦。面容尚显稚嫩,眉宇间流露出和年龄不相称的沉着。 蒋岩在这里等五小姐已经等了很久。开门后赶忙将人让了进去。 “信,你应该已经看过了。”素安进屋后,直截了当的说,“我想问问你是意思如何。” “我想知道,五小姐为什么选了我?”蒋岩不为眼前的利益所打动,只坚持着问一个问题,“我身无所长,自认在方家也没有做出什么感天动地的大事。五小姐既然买得起房,想必是不缺钱财的。既然如此,您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我?” 眼前的人,正当年少。没有中年后的稳重果决,现在的他面庞稚嫩,神色间甚至有些张皇失措。 是了。经历了那样被冤枉的牢狱之灾,有谁能够维持住心中的安静?刚刚出来,想必心里还是紧张的。 素安思量了下,没有用自己先前想好的措辞,而是说,“虽然方家的人很多,但是我信得过的很少。” 她扶着身侧的木桌,在旁边的椅子上慢慢落座,“你前段时间一直在牢中刚刚出来,恐怕还不知道。大太太和大小姐已经进了监牢,二小姐不在家中,远出至今未归。” 听她说起方淑婉,蒋岩的眼中划过愤怒的恨色。 任凭哪个清白无辜的人听见冤枉他的仇人时,都是无法维持住表面平静的。 素安只当没有发现他的情绪变化,依然静静的道,“前些天我出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嗯。”蒋岩点点头。警视厅的人已经和他说过了。 “可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素安微笑着说,“那时候我被她们抛弃的时候,境况十分凶险,说差点没命也不为过。不然,她们怎敢回来直接说我死了?再者,我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只顾青和方淑婷被抓起来,我觉得还不够。” “这种事情,十有八.九是方淑婉想出来的!”蒋岩勃然大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顾青八面玲珑,却不够狠。方淑婷攀附权贵,脑子却不太好使。只有方淑婉能够想得出做得出这种事!” 话一出口,他顿觉失言。神色间满是惊慌,身躯微微颤抖,望向身边的五小姐。 谁料五小姐没有斥责他,反而点了点头。 “言之有理。”素安像是没有发现他的失态一般,只颔首反问,“所以,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找了你吧?” 蒋岩并非憨傻之辈。不然,他也不会在看到有天大的好处掉在自己身上时还不为所动,依然坚持着问个明白了。 现在听闻五小姐的诉说,再想到五小姐以往在家中时候备受难为的种种苦处,他恍然明白过来。 起身站直,理了理衣裳,蒋岩双手抱拳,朝着素安深深揖礼。 “刚才疑心小姐,是我不对。”他歉然的愧疚道,“只是在监牢里走了这么一遭,再怎样也不可能如以往一般单纯犯傻了。还请小姐谅解。” 素安朝玉宁望了一眼。 玉宁上前扶了蒋岩起身。 “你的顾虑,我知晓。”素安道,“我也是‘死了’又回来,才想通了这一切。你不过在牢中多日就能想通,已经比我强了太多。” 她从包中拿出一摞纸来,放到桌上,往蒋岩的方向推了推,“我在家中没有可用之人,刚好你现在有空,我就想让你帮我瞧瞧,在哪些地方买房子比较好。” 蒋岩躬身拿过那些纸张。 上面的字迹娟秀,显然出自女子之手。若他没看错的话,这个正是五小姐的笔迹。 蒋岩闷声不响的,花费了半个多小时把这些东西大致看了一遍。斟酌着说,“小姐找房子的要求,我已经大概明白。只是一来我刚刚接触这一块,不熟悉,需要花几天多跑跑,到处看看。二来这方面我没有认识的人,少不得要和人多说道说道,了解下这一行的具体情形。” 他仔细考虑了下,“还请小姐十日后再来找我。到时候我应该能和您说一下大体的思路了。” 素安听后,满意的点点头。是个稳重又聪明的,不会轻易应承什么,而是仔细思索后,给出最为妥帖的答案。 玉宁却是看着那些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奇道,“呀,你居然认字!” 没料到居然会听到这么一句,蒋岩脸颊红了红,“是。我祖父是秀才,教我识过字。” 他本想停下不继续说的,偏头看到五小姐也是一脸好奇,遂继续道,“我父亲不学无术,毫无长处。祖父去世后,家里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前年家乡遭了灾祸,家里人都没了,我就进府当了小厮。” 所谓灾祸,在这种不安宁的乱世,可能是天灾,可能是人祸。 素安便没多问。 玉宁虽然憨直,却不傻。更何况她看出了蒋岩眼中的哀伤,就没吭声。 临走前,素安让玉宁给了蒋岩一个钱夹。里面零零碎碎的各种面额的钞票都有,加起来足足有十块钱。 蒋岩红着脸推却。 玉宁大力把钱夹往他怀里塞,“你就拿着吧!小姐说了,你上上下下打点要花钱,你到处走着也要花钱。再说了,你不吃饭不喝水么?不需要买换洗衣裳么?拿着拿着。小姐钱多得很,不缺你这一些。” 蒋岩没料到小姐会为他考虑的那么周全。 他不再扭捏,脸红红的把钱夹收好,低头道,“多谢小姐。” “不必客气。”素安说,“你好好办事,每个月我会按时给你月例。往后做得好了,再给你加薪。总之不会亏待了你。” 蒋岩认真点头,“小姐放心就是。” · 和蒋岩谈完事情,素安想要去衣裳铺子瞧瞧。 几间铺子到了她的名下后,她一直放任着那些人随意行事,为的就是要摸清那些人的底细和态度。现在可以慢慢的着手开始处理那边的情况了,素安先择了衣裳铺子,打算遣往那儿去。 刚出旅馆的门,玉宁抬起头,却发现素安正盯着她看。不由问,“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素安望着玉宁面前掠过的虚影,斟酌着问,“你向来脾气好,从不和人大声争执,除非对方令你极其厌恶。那么,方家上下,有谁是你厌恶到,会当着别人的面在花厅中大声争吵的?” 玉宁想也不想就说,“自然是二……” 她话没说完,就“咦”一声,手臂碰碰素安,朝对面指了一下。 “小姐。”玉宁说,“你看那边,有好东西卖呢。” 旅馆对面的路上,有个身材矮痩的男人,着寻常灰色厚棉衣,正袖着手在路边摆了个摊子卖胭脂。 这种路边货郎卖的东西,素安平时不会去注意。但她知道玉宁不可能随随便便突然冒上来这么一句话,因此直接和旁边等候的车夫说了声,稍等一下。然后径直往那卖货的摊子走去。 卖货的中年货郎身量中等,有着平时走在大街上也不会被人留意到的那种平常相貌。 他不住的高声吆喝着,“走过路过的太太小姐们都来看一看啊,上好的胭脂卖咯。”见到素安过来,他笑眯眯的捧上一盒粉色圆盒的胭脂,殷勤备至的说,“小姐您看看这个,好着呢。和胭脂铺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的,还比店里头便宜一大半。” 周围来来往往有好几个路人。有些人也会留意到这儿,看上几眼。 玉宁大声的和货郎讲着价,三分钟后丢给他了个小铜币,把东西拿了过来。 两人直接回了车上。 等到车子重新缓缓驶动,玉宁打开胭脂盒子,抠开里面一个夹层,取出个折叠好的纸张交给了素安。 素安展开一开,纸上赫然是蔺景年的笔迹。素白短笺上,只有刚若铁画遒劲有力的一个字。 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