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天色大亮
苍桐山上,一大捆茱萸顺着极陡的山路,一路踉踉跄跄的滑至山脚下,一晃一晃的靠在一块青石旁,方才渐渐向后倒去,露出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满脸大汗,顺势躺在茱萸上,也不嫌硌得慌,仰头眯眼眉眼含笑。
少年在小镇的酒楼帮工。
小镇重阳一直都有背插茱萸携手登高的习俗,所以每至重阳,少年都起个大早,进山背一大捆茱萸,放在酒楼门前,路人自取,分文不收,唯独有个规矩,一人一枝,不可多拿,为此专门找人写了告示,贴在门旁。
每次瞅见有人伸手,少年便急急倚在门口,微微一笑,也不出声,来人不管有心无心,面对这样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倒也无人多拿,只是乐了酒楼掌柜,多次出言相劝,半个铜钱不挣,何苦来哉,劳心费力。
少年每次只是乐呵呵的说:”不累,多好的事”。便转头擦桌,一圈又一圈,擦得发亮。
对少年而言,这哪里是多好,这是天下极好极好的事
少年姓苏,名长莫,爹娘六年前双双离世,这酒楼,原是他家的。
小镇在灵墟洲不过弹丸之地,与世隔绝,少有人来,六年前流窜来一圈逃荒之人,引发了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瘟疫,酒楼是当年第一个停了生意救济的商家,最后却成了唯一打起了灵幡的人家。
那年苏长陌仅有五岁,少年的父亲也是年轻时迁来此地,小镇之内,举目无亲,偌大的酒楼,铁定是守不住了,倒不如为孩子换个平平安安,父亲临终前将酒楼送给了好友也就是现在的掌柜老拐,钱财酒楼不用给孩子一分一毫,只求一事,让少年健康长大。这些事,少年其实很小就听到过乡亲们的风言风语。
所以这些年少年说是帮工,倒也没苦着饿着,转眼间便已是年方十一,一年年往高了窜。
日头渐升,少年左右晃了晃肩膀,憋了一口气,弯腰屈膝,将那一大捆茱萸生生拔起,离地寸许。整个人又埋于茱萸,向着酒楼挪去,时不时想到某处,便摇头晃脑哑然失笑:今儿的酒客定是好多好多的。
小镇偏僻,人倒不算少,每到逢年过节,甚是热闹,酒楼位置也好,临近主街,地处小镇中间,喝酒的人自然少不了,生意不错。
少年这些年每日里既忙着端酒上菜,也得空便学着酿酒,采花拾露,选粮试水,倒是给折出了一套自己法子,练得了一手酿酒的绝活儿,用酒客的话说就是别具一格,风味极雅,用老拐叔的话说就是有天赋。
一路上行人很少,少年额头汗水,如珠坠地,也顾不得擦,前颠后晃得到了酒楼。
左右张望,老拐叔应该是还未起,少年照例将茱萸放在门口,贴上告示,坐在门槛上,双手撑头,乐嘻嘻的看着街道,双目出神……
小镇云天上,一位宽衣大袖的青衣男子,横卧云上,盯着小镇酒楼,时而蹙眉,时而顿首,自言自语:“我这老胳膊老腿不比当年啊,这三样东西都打散可是要了老命啊,不行不行,得找人帮忙……要不留一样?万一弄巧成拙,那就真的登顶无望了啊!烦人,真烦人!”。
男子言罢,缓缓抬头,看着天外,神色严肃,神道传承,天下文脉,大道气运,那么你到底想要哪一个呢?
“老莫,起这早啊,昨儿有没有梦见大姑娘?”一道略显稚嫩却刻意扯着嗓子故作深沉的声音远远传来。
苏长莫头也没回只是微微一笑,这声音咱小镇独一份,唐英,唐大爷。
话音未落,拐角窜出一个少年,白衣云纹,就是皮肤略黑,顺势向门槛坐下,手却已经给苏长莫的肩头来了狠狠一个巴掌,“咋个不理人呢,怎么,和大姑娘亲嘴被老拐叫醒了?”话未说完,少年自己一脸猥琐,笑个不停。
少年姓唐名英,“小镇巨富”,唐家是土生土长的小镇住户,据说祖上出了位将军,拓土开疆的那种。
后来回了小镇,连当地郡守都得礼让三分,父亲开了个铁匠铺,母亲开了个面馆,不图挣钱,只为一乐。
唐家到底多有钱,苏长莫听酒客聊过,即使子孙皆废物,挥霍八代有余荫,流言不知真假,但这小子打小打架,是真没输过,不是厉害,是真没人敢打。
苏长莫七岁起第一次在酒楼里帮忙便遇见了当时圆鼓鼓的黑小子,气呼呼的拿着酒壶来打酒,苏长莫看着年龄相仿煞是亲近,便主动接过了酒壶,谁知黑小子骂骂咧咧,催促不停,当时窘的苏长莫双颊泛红,临走,扔了锭银子,钱也不找,扭头就走。
一来二去,两人熟识,转眼便是五年,苏长莫便成了少年口中的过命兄弟,生死之交。
苏长莫拿了一把茱萸,塞到唐英怀里,开口道:“给唐叔叔打酒?”
“老不死的大清早就要喝,说是不喝点爬不上去苍桐山,耽误今天的好日子。”唐英边说便整了整茱萸,刚好八根,不多不少。
“本来想拦的,但老头子昨儿遇到了点事,我远远听见和爷爷在书房吵个不停,便没张口。”唐英双手杵着门槛,声音低了不少。
“大人的事,别多想,有什么事叔叔肯定会告诉你的。”苏长莫扯了扯嘴角,说话间将唐英提溜了起来,:“走,先打酒”
唐英挣开衣领,“大爷才不管他呢,爱咋咋,不过老莫,今天我还有正事给你说,你知道吗”话音未落,一袭青衣先两人一步迈过门槛,唐英盯着来人,若无其事,闭口不言。
苏长莫上前两步,招手入座,笑道:“客官今儿要点什么酒”
“今日小忧愁”男子落座拂袖笑道
“好嘞”苏长莫转身,唐英早已站在柜台后揭开酒封。
酒楼有五种酒,不多,但是风格各异口味极佳,酿造之法只有自己和老拐叔知道,前任郡守曾亲自来此重金买过,老拐叔没给一个好脸色。
后来一段时间店里生意一直起起落落,不是很好。
直到三年前那位说书先生来了小镇,第一次来,口气极大,五种酒,各一坛,齐上。那天酒馆里的人喝酒也慢了些,大多双手拢袖,盯着那位一身儒衫,头戴道家样式发冠的的说书人,故事源源不断,酒杯前赴后继。
老先生酒量还是不错的,喝完了四坛,最后跳上桌子对店里的酒大赞不已:“人间小愁数桑落,喜乐萦怀是新丰,对花弄影唯松月,苦海茫茫当须臾,凡尘不念,生死不问,还属十八仙。”说完便摔在了酒桌上。
众人吓得不轻,唯有老拐叔在一旁浅笑呢喃:雅,大雅,妈的,这是个人才。
第二天老拐叔便将说书先生的话印在了酒坛酒杯柜台后,满满当当,一个不落。酒坛上不再是花鸟鱼虫和桑落,新丰,松月,须臾,十八仙,寥寥数字。也是从那日起,酒楼生意蒸蒸日上,这几句话也在酒客中口口相传,成了点酒的雅言。
那老先生当日睡在了酒楼,是第二日傍晚才醒的,看见店里新印的酒杯,一个劲的叹气,俗,太俗,直到老拐叔开口这是出自昨日老先生的大作,那老先生,立刻换了笑脸,仔细把玩,给老拐叔久久竖着大拇指,慧眼,掌柜的慧眼。
自此,老先生便留在酒楼,说书为生。
苏长莫上完酒便回到柜台,男子点头致谢,也不言语,只是坐那儿喝酒,喝的极慢。
青衣男子两日前第一次来酒楼,丰神俊逸,正气凛然,苏长莫一打眼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得是大地方来的人,还不是一般的大地方。这年在酒楼里,别的没学到什么,唯独见的人多,见得事儿多。眼力劲儿,够足。用书上的话说就是,那人带着仙气。
苏长莫打完酒递给黢黑少年,示意回家。
唐英挑眉道:“不急不急,我正事儿还没给你说呢,再说,我今儿可又是给你一个开门红啊,怎么没的感谢还赶人呢?你说哪次不是我一来屁股后面便会来一大堆人,我可是你的福星。”
苏长莫一时语塞,顿了许久道:“好,你只要不怕挨你爹揍,待到啥时候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