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穆看了看满脸泪水的老马,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接过殷白盛的话头说道:“没想到陈家兄弟身世如此曲折。不过,老马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殷白盛叹了口气,将烟锅在船帮上磕了磕,把烟灰倒掉,“这就是老马,他不愿意破坏孩子心中的关于原来那个家庭、亲人的记忆。再说了,说出来孩子也不一定会相信,反而会认为老马是想抬高自己,与其这样,不如就让这个秘密一直保存下去。”
听到这里,张穆对老马不禁刮目相看。这时,老马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脸,对殷白盛道:“老大,我去给你们弄些吃的。”张穆连忙说道:“我去给你帮忙。”
“不用!”老马手一挥。
张穆有些尴尬,站在那手足无措,殷白盛微笑道:“就让他一个人去吧,不会有事的,我了解他。”
老马生起炉子,煮了一大锅鱼,肥美的江鱼在锅里翻滚,香气四溢,而他却总是发呆,脑中一幕幕闪过兄弟俩从小到大的样子,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滴落到掉出炉子的柴火上,“嗞”的一声。老马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怨恨地瞥着船舱里的人,心里骂道:“我们本来在这江上活得好好地,就是因为你们,把我两个儿子都毁了,让我马家绝了后。你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喝了这鱼汤,去江里喂鱼吧!”他从身上摸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些粉末,趁没人注意自己,他抬起手,准备将粉末一股脑倒进鱼汤。他想好了:把这些人迷晕后,将他们丢到江里去给两个儿子殉葬,自己也不活了,就到孩子母亲坟旁边挖个坑,然后把自己埋了,生的时候不能在一起,那就死在一起,到地底下去陪伴那位为了自己而早早香消玉殒的女子!
就在这时,船舱里突然传来急切的喊声:“彤儿、彤儿!”接着是孩子的哭叫声和大人的啜泣声。老马一惊,他看了看手里的纸包,心想先去看下怎么回事再说,于是将纸包重新折起,放进衣服里,走进船舱一看,见所有人都围在杨丹彤身边,神色悲戚,连殷白盛也是眼圈红红的。他很诧异,看来这位年轻女子来头不小。于是,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殷白盛身旁,低声问道:“老大,这个女子是什么人?”
殷白盛不愿让人看到他的表情,侧过脸去抹了抹眼睛,回过头告诉老马:“这女子是杨江平将军唯一的孩子,现在却......”他说不下去了。
“她是杨将军的孩子?”老马头大吃一惊,“那怎么会这样?”
“在扬州城里,被奸人所害。”殷白盛简要地杨丹彤如何受伤、张岳他们如何遭人暗算、最后又是如何杀出重围的经过说了个大概,顺带把陈伟兄弟俩如何英勇杀敌、最后战死交代清楚,“陈伟、陈军哥俩真不愧是我大杭水军,没有给我们水军丢脸。老哥,你养了两个好儿子!这些账,我们要去找北夏人算,让他们血债血偿!”
老马心里既欣慰又难受,两个儿子一去不返,这比割他的肉还痛苦,好在儿子都是战死沙场,作为军人,也是死得其所。眼前这些年轻人,明知扬州不可守而守之,随时准备死;那杨江平将军,和千千万万的兵士一样,葬身大江,家散了、人没了,这些人,不都是为了大杭?想到这些,他心里平和了很多,也暗暗责备自己竟然生出那样可怕的想法,他为自己的鲁莽、恶念感到羞愧。他悄悄地出舱,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掏出身上的纸包,准备扔到江里,想了想,又放回了身上。
整个晚上,徐坤一直抱着杨丹彤,一动不动。第二天,他拒绝了任何人帮忙,一个人用刀在江边挖了一个深坑,小心地将杨丹彤放进去,自己坐在旁边,直直地盯着看,从白天到晚上,一动不动,无论谁劝都不听,一直不肯覆土。天空飘起了雪花,天地间一片朦胧。徐葭轻轻地来到弟弟身边,柔声地说:“坤儿,下雪了,雪落到彤儿身上,她会冷的,盖土吧!我想,彤儿也必然希望你好好活着,她如果知道你这样,会不安的。”
徐坤没有说话,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徐葭挨着弟弟坐下,悠悠说道:“彤儿接受了母亲留下的金钗,也就是我们徐家人了,就让我们姐弟俩一起陪陪她吧!”
徐坤转过头看着姐姐,痛苦地抽泣:“姐,我心里难受。”
“我知道坤儿心里苦,姐姐心里也痛!”徐葭抚摸着弟弟冰冷的面庞,热泪滚滚。
徐坤抓住姐姐的手,在他印象里,姐姐的手温润如玉、柔似无骨,而此刻却冰冷僵硬,他抬起头,看到绵密的雪花飘落在姐姐的头发上,满含泪水的眼里充满担忧和心疼。他心里一痛,自责自己不该让姐姐为自己担心,于是一把擦干眼泪,强装欢颜道:“姐,我没事了。”说完站了起来,扶着徐葭起身,然后小心下到坑里,拔刀割下自己的一绺头发,放在杨丹彤的耳边,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盖在杨丹彤身上,俯下身子,在她的额头深深一吻,深情说:“彤儿,等着我,等打完北兵,我就回来陪你。”说罢,捧起一抔冻得硬邦邦的土,用力揉得粉碎,和着滴落的泪珠,轻轻撒在杨丹彤身上,生怕弄疼了心爱的人。
木亢堂弟子前赴后继,保护着中间的金恩南拼死前突,无所畏惧,就算战死也要拉几个北兵垫背。多处负伤、血染战袍的罗毅在金恩南身边左冲右突,焦急万分,不停地催促:“总堂主快走!”金恩南眼见兄弟们越来越少,不忍心自己离开,眼睛血红地大吼:“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罗毅急得大喊:“你在,木亢堂就在,其他兄弟们还等着你带领他们杀北兵。不能让兄弟们白死啊!”
跟在金恩南后面的林长老胡须上都沾满了血迹,他了解金恩南对堂内弟子的感情和行事风格,知道这种情况下金恩南是绝对不会丢下兄弟自己走的,正因为对其人品的钦佩,他虽然比金恩南年长,在堂内资历比金恩南深得多,却全心全意辅助金恩南,毫无二意。金恩南是木亢堂的旗帜,只要他在,分布在各地的弟子还会聚到他的身边,继续和侵占自己家园的北夏人战斗下去。此时,绝对不能再纠缠下去,否则真的要全军覆没了。他拿定主意,一剑拍到金恩南坐骑的屁股上,战马吃痛,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纵身一跃,直接踩在前面堵截的北兵身上,连续几跳,冲到了包围圈之外,风驰电掣而去。林长老见状,舒了一口气,长剑一抖,高呼道:“兄弟们,总堂主冲出去了,今天我们就杀他个痛快!”
听说总堂主已突围,弟子们放下心来,这下可以放手一搏了,于是豪情万丈地回应道:“好,杀个痛快!”一时间,喊杀声、身体撞在一起的嘭嘭声、战马的嘶叫声、刀剑刺入身体的噗噗声交织在一起,让人心悸。
城里冲天的烈焰映红了城外的战场,卫队长见有人逃出包围圈,急着命人去追,华拖看了看远去的一人一骑和包围圈中越来越弱的抵抗,摆了摆手道:“算了,由他去吧,留些人把这里解决了,我们进城!”
“是!”卫队长得令,立刻下达了命令:“卫队保卫宰相入城!”自己寸步不离地紧随在华拖身边,警惕地关注着周围的动态。今晚被不明身份的人偷袭,若不是城里的大队伍及时回援,后果不堪设想,华拖有个闪失,他这个卫队长和整个卫队都将只有死路一条。城里的大杭人对北兵极端仇视,虽然破城时华拖就下了屠城的命令,攻进城的北兵正在屠杀城里的军民,但扬州毕竟是座大城,里面必定藏龙卧虎,说不定哪个角落里就会掷出一把飞刀、哪个屋顶上就会射出一支暗箭,他不得不防。
扬州城里已经成为了人间地狱,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尸首,地上的鲜血在迅速凝结,人和马踩在上面吧嗒吧嗒响,男人的怒骂、妇女痛苦而无助的哭泣、孩童惊恐的喊叫,伴随着北兵追杀的欢呼和房屋烧毁倒塌的咔嚓声。华拖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冲天的火光映红了他得胜的面庞。当走到武税军大营时,里面还在激烈的战斗,华拖眉头一皱,对身旁的传令兵下达了命令:“传我的令:各路军加快进攻,今晚必须全部解决,大杭人一个不留!”
天亮了,扬州所有的城门大开,一队队的北兵搬运着搜来的物资往外撤,出城后都往南而去,根据华拖的命令,大军不许在城里逗留,必须立刻过江,他要抢在阿术前面攻进临安,巩固自己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两天后,整个城都被搬空了,带不走的都消失在大火之中,化为灰烬。
雪一直下个不停,整个大地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一片素净、安宁,偌大的扬州城和城外的世界一样,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只剩下了高大的城墙和宽阔的街道,诉说着繁华的过往和曾经的辉煌。
郭老伯透过门缝往外瞅,确认门外没有异常,才轻轻地打开门,一股寒风涌进来,吹得他打了一个寒颤。他走出屋,朝扬州的方向凝望了好一会儿,转身进了屋,插好门。躺在一堆破烂被子里的老妇人担心地问:“怎么样啊?”
郭老伯在床沿边坐下,叹息着摇了摇头,“都没了,连烟都熄了。”
老妇人揪心起来,“前些日子进城的那几个后生也不知道怎样了。”
郭老伯又叹息一声,“恐怕凶多吉少啊,唉,多好的后生啊!”
老妇人听到郭老伯这么说,嚅嗫道:“这世道,怎么好人都没有好报......”她话还没说完,郭老伯赶紧低声呵斥道:“你可千万别说这种话。”
老妇人却不管那么多,继续说道:“都这样了,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