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唐斯牧场。
深沉的夜晚总是万籁俱静,无论飞禽走兽,还是男男女女,在这个时候都进入了梦乡,就连升上中天的月亮都把自己在夜晚才光芒万丈的身躯隐没在云后。
再过一个月才满十岁的玛蒂·罗斯现在也许是唯一一个到了这会儿还无法入眠的人。
她只是瓦伦丁镇里的一个普通的小姑娘,也许曾经也享受过相对富裕的生活。
父亲名叫弗兰克·罗斯,生前是个生意人,主要做羊绒贩卖的生意,在瓦伦丁、翡翠牧场收购质量上等的羊绒,然后转手卖到更东边的安尼斯堡,或者西边西伊丽莎白州的黑水镇,抑或是南边莱莫恩州的圣丹尼斯,或者其他对上等羊绒有所需求的地方,以此牟利,除此之外,牲畜贩卖、皮货运输,只要是西部商贩的业务,只要有合适的商机,他都会去干。
这笔生意还算有赚头,至少足够让在瓦伦丁定居的玛蒂和她的母亲过上在大城市中至少算得上中产的生活,只是,这样的生活,玛蒂满打满算只享受了八年,若是从她开始记事来算,则最多只有六年。
一年多前的一天,弗兰克·罗斯因为工作原因,在安尼斯堡南边的范霍恩雇佣了一个名叫汤姆·钱尼的牛仔,帮助他训练刚刚购买的一批野马,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位汤姆·钱尼其实是个偷窃牲畜的惯犯,他看中了弗兰克·罗斯,这位手头宽裕、出手阔绰的商贩,用花言巧语骗到了那个驯马的职位,然后在他们从范霍恩到瓦伦丁的路上,在夜色浓重如今晚的一个晚上,汤姆·钱尼用一把利奇菲尔德连发步枪杀死了弗兰克·罗斯,并且将他随身携带的财物和马匹一起抢走,扬长而去。
弗兰克·罗斯的尸体是一位清晨路过那里的商贩发现的,这位好心的商贩见这具尸体还能辨认出身份,便把尸体一路带回瓦伦丁,这对孤儿寡母这才知道,家里的顶梁柱塌了。
玛蒂的母亲只是个家庭主妇,不会算账,不识字,目光短浅,她的父亲死后,各种复杂的情况接踵而至,让这位母亲应接不暇。最后,弗兰克·罗斯原来的生意伙伴以“合法”的方式低价收购了弗兰克·罗斯遗留下来的所有产业,而祸不单行的是,这笔钱又在接下来的一个月被玛蒂的这位淳朴的家庭主妇尽数投入了一个由一位曾经做过一镇之长的体面绅士,名叫托宾·温菲尔德的男人的所谓“朝阳产业”中,结果是毫无疑问的石沉大海,自此,这个小家便从中产直接一步到位,变成了赤贫。
于是,家里唯一识字、会算数、有见识的人,也就是玛蒂,挑起了大梁,家里的账目,衣食住行的安排,还有与外人交往等等重任都一股脑地压在了她的肩上。
除此之外,赚钱的责任她也得适当肩负一部分。她的母亲现在主要在镇上的牧场里做工,女工力气小,胆子也小,很多工作没办法做,所以赚得也不多,为了维持这个几乎已经支离破碎的小家,玛蒂便在瓦伦丁的旅馆、杂货铺、成衣铺,甚至是鱼龙混杂的酒馆帮工,虽然赚得并不多,但至少也是一笔小小的进项。
生活的艰辛锻炼了这个姑娘,让她变得坚韧不拔,勇敢无畏,伶牙俐齿,再加上她天生就比身边那些庸碌一生的人聪明很多,使得这位尚且不满十岁的姑娘甚至比一些大她十岁的人还要成熟得多。
不过,这个岁数的小姑娘多少都会有些少女心,这是避免不了的,拿玛蒂自己来说,她一直都很喜欢镇上成衣铺里的那款白色碎花连衣裙,当然,她不可能像别的女孩子一样,看到什么心仪的东西,只会央求着父母为她买单,不过,她早已经算好了,她每周都至少能存10美分,按照这个进度算,她刚好可以在她自己十岁生日那天将这件裙子作为自己的生日礼物送给自己,这也许是个很私人的愿望,但至少能让她更有动力去努力生活,努力赚钱。
毕竟,追求美好的生活这件事本身,无论对谁而言,都是没错的。
然而,她的运气似乎就不曾好过,或者说,也许掌管厄运的神灵根本不曾远去。
今天早些时候,她记得应当是中午刚刚过去没多久,一个身穿奇怪长袍的男人和一个邋里邋遢的牛仔来到镇上,他们疯狂叫嚣着,向马洛伊警长要人,那个人她还认识,是一位不久前刚离开小镇的年轻绅士,他是个赏金猎人,出手阔绰,本领高强,玛蒂心里很尊敬他,见那两个人那般嚣张,年纪还小的她心里有些气不过,明知道自己如果强出头,一定会遭受横祸,但是她依旧出言大声讥讽和嘲笑那两个人,于是,她现在便待在这个牧场里,被五花大绑地关在畜棚中,和一群又脏又臭的马儿共处一室,彻夜难眠。
这个牧场她知道,属于镇上的牧师托马斯·唐斯,他是个肺痨鬼,家里也不甚宽裕,但是他心地善良,一直没有放弃资助那些无家可归、受苦受难的孩子,玛蒂在还没有正式开始工作前也曾受过他的资助,所以她知道唐斯牧师是个好人,他们一家子人,伊迪斯·唐斯太太和唐斯牧师的儿子阿奇·唐斯,都是乐于助人、心地善良的好人。
但是,现在这个地方已经成为了那些穿着奇怪长袍的人和邋遢牛仔的地盘,这里原来的主人,托马斯·唐斯先生被吊在牛圈的门栏上,瘦削的身体已经有些发黑,满脸的污血昭示着他曾经遭受了非人的虐待。
玛蒂一到地方,就被那个操着一口爱尔兰腔的邋遢牛扔到了畜棚里,畜棚里还有另外一个年轻的男人,也被五花大绑地仍在里面,正是阿奇·唐斯,此时的他正闭着眼睛睡觉,只是睡得并不安生,时不时地会从嘴里蹦出“爸爸”、“妈妈”等字眼,面色痛苦,满头冷汗。
至于唐斯夫人,玛蒂并没有亲眼见到,只是听见过她的声音,唐斯夫人的哀求和哭泣声,只是每次听到这种声音时,它总是会很快被男人们邪恶的大笑和下流的污言秽语以一种极其粗暴蛮横的方式掩盖过去。
唐斯夫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玛蒂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但是,至少唐斯夫人还活着,这其实也算是好事了,尽管她并不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一个女人能支持多久。
其实,从个人的私心上来讲,玛蒂是希望唐斯夫人能足够顽强,尽可能地多撑一段时间,因为她知道,按照这帮十恶不赦的匪徒的秉性,要是唐斯夫人被他们玩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那么她就是唐斯夫人最合适的接班人。
至于是否会有人来救他们,玛蒂不知道,也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一年多的艰苦生活让她明白,万事求人不如求己,就算是亲人也有可能把自己坑了,其他人就更不能完全信任了,更何况是一个类似于三流骑士小说中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虚构人物。
所以,尽管她从心底里是不认命的,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辈子恐怕真的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突然,阿奇发出一声极端惊恐的喊叫,腾一下直起身子,但因为受到绳子的束缚,他这下鲤鱼打挺最终以失败告终,只能像条死鱼一样在地上滚了两下。
“该死的败类,”阿奇恶狠狠地骂着,好不容易调整好了姿势,他抬起头,注意到玛蒂正瞪着她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看着自己,不由自主地有些羞赧,说道,“哦,嘿,玛蒂,还没睡吗?”
“睡不着,”玛蒂说道,“你梦见什么了?”
“哦,做了个噩梦而已,没什么的,这会儿已经记不清了。”阿奇故作不在意地说。
“应该是梦见死去的父亲和正在受辱的母亲了吧。”这句话玛蒂没有说出口。她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很可能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男人自她来了之后,似乎就在一直假装坚强,他似乎想用这种情绪来安抚在他看来还是个小妹妹的玛蒂。
“我才应当扮演这个角色,”玛蒂想,“毕竟这方面我比他有经验得多。”
“早些睡吧,玛蒂,”阿奇这时说道,“保存好体力,不要让那些坏蛋觉得我们弱小。”
玛蒂突然发问,说:“阿奇,你没想过逃出去吗?”
“逃?”阿奇先是有些诧异地反问一句,然后苦笑道,“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能往哪里逃?”
“去瓦伦丁呀,”玛蒂说,“去找马洛伊警长,他不会坐视不理的,只要我们逃出去,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他一定会带上镇上所有的警察,把这里的坏人统统消灭。”
“别说傻话了,玛蒂,”阿奇苦涩地说,“马洛伊警长是瓦伦丁的治安官,他只会管理在瓦伦丁镇上发生的案子,不会管我们这边的。而且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人吗?二十多号人呢!而且每一个人都是荷枪实弹且穷凶极恶的,就算警长来了,他也讨不到任何好处。”
“那我们怎么办?等死吗?”玛蒂此时有些生气了。
“不,我们不是在等死,玛蒂,”阿奇既是玩笑,也是自嘲,“我们是在努力地活下去,然后静待奇迹的发生。”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玛蒂愤怒地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阿奇并没有和玛蒂争辩,因为他知道,玛蒂是个有主见到固执己见的姑娘,于是,他扭过身子,倚靠在一堆堆叠起来的、装满马匹饲料的口袋上,一边祈祷着不要再做那些梦,一边再度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夜晚对于入眠者很短暂,对于失眠者却很漫长。
玛蒂毕竟只是个孩子,今天经历了太多惊心动魄的她其实早就已经身心俱疲,所以,即便她的大脑里再怎么思绪万千,她也扛不住汹涌而来的涛涛睡意,没一会儿,便进入了半梦半醒的昏沉状态。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像是人轻轻踩过落在地上的枯枝发出的咔嚓声,还有人翻越栅栏时栅栏细微的吱呀作响声和人的落地声,紧接着,就是一声类似尖刀扎进猪肉里的声音和属于人的闷哼声。
除了更加理智和聪明,玛蒂还有一个一般人没有的天赋,那就是绝佳的听力。她可以在几十米外单纯凭借听力辨别出一群牲畜的数量,如果靠近到二十米的距离,她甚至可以直接用耳朵听出来牲畜的年纪和健康程度,从而判断它产出的皮毛是否优质。
那些奇怪的声音搅扰着玛蒂,但是她没法确定那到底是来自现实还是来自梦境,汹涌的睡意淹没了她,她也逐渐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直到一声枪响突然在静谧的夜晚炸响,玛蒂才像是落水的人被突如其来的巨力从水中拽上岸那般惊醒。
玛蒂听见畜棚外传来了密集的枪声,那声音既让她害怕,又让她觉得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