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以指蘸了杯中的茶水,在圆木桌上缓缓写下了一个“君”字。
随指而过的茶水将木桌浸湿,留下一道道锋芒毕露的轨迹。
萧承琢见状笑意更深,也不欲拐弯抹角,直言问道:“虞二姑娘以为…云家之事该做何解?”
他刻意放缓了语调,一双桃花眼缠绵勾人,若是不听内容,倒是有几分缱绻的意味。
不像君王,倒像君王身边妖言祸主的精怪。
虞易安暗自腹诽,偏头避开了他撩人心弦的目光。
待听清了萧承琢的问句,她暗叹到这果然是个会吃人的精怪。心间也因着这直白生出了些轻恼,语气不由得冷淡了三分,神色却如常道:
“不知。”
萧承琢却好似没有感受到她的变化,只抬袖将她写下的君字轻轻拂去,径自续说道:“如今我身侧近侍都投靠了云相,我的处境可真是险象环生呐——”
虞易安眼睫轻眨继续不言。
她也着实不知该答些什么,朝堂之事岂容她肆意胡吣?
若她开了口,代表的便是虞家,而非简简单单的她自己。
可此刻他步步紧逼,分明是摆明了要逼她开口,简直是十足的无赖之举,也不知道那规矩森严的深宫是如何养出的这般性子。
见虞易安装傻充愣的模样,萧承琢沉默地把玩了会儿袖边纹饰,而后叹笑一声另起话题:“我给虞二姑娘讲个故事如何?”
说的是个问句,却没有一点要听她回答的意思。
虞易安顿时感到头皮发麻,仿佛头顶处悬了块巨石,稍有不慎就会落下,将她砸入难以脱逃的深坑。
萧承琢果然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径直道:“曾经有只猛虎,统领山林数百年。有一日,林外突然来了一条巨蟒,它对猛虎极尽奉承,与那猛虎称兄道弟日日同寝同食,猛虎便渐渐放下戒心,将那巨蟒当作亲如手足的好兄弟,甚至默许那巨蟒盘上它的脖颈打闹玩乐,毫不设防。”
说到这里,萧承琢稍顿一息,看着虞易安如临大敌的面色,唇边漾起几分笑意,不疾不徐道:“虞二姑娘可知后话如何?”
虞易安被迫听了一出她本不该听的戏,一时间喉头发紧,那道笑意不达眼底的凌厉目光像是要将她灼出洞来,避无可避,她只得艰难启唇道:
“不知。”
别再说下去了。
她在心中暗自请求。
萧承琢却并没有就此打住,他的语调仍是不慌不忙,声音仍是轻缓温和,说出来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于是这巨蟒便寻了机会暗自收紧身子,直至将那猛虎活活绞死。”
竟是弑君!
虞易安先前只道先帝是因为权利旁落心生抑郁才间接早逝,却不想云相那般胆大包天,先帝之死居然和他有直接的干系。
虞易安的内心已然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是强作镇定,她抬手摁了摁眉心,敷衍道:“公子故事虽好,可又与我何干?”
萧承琢莞尔,手指缠上玉佩上的细穗绕圈把玩,接着道:“别急,这故事还没说完。”
他看了一眼她隐隐有些不耐的眉眼,低笑一声:“目睹了一切的猛虎之子找上了山林间唯有一战之力的狼獾,与其结了同盟,齐心协力一同猎杀了那巨蟒。至此,这场山林动乱才算落了幕。”
他稍停片刻,为自己斟了杯已然冷去的茶水,慢悠悠地饮下,才续道:
“虞二姑娘认为,这狼獾做得可对?”
虞易安闻言忍不住有些烦躁,她抬眸冷眼对上萧承琢的视线,直言道:“公子今日是铁了心要让虞家入局?”
萧承琢并不退缩,微微耸肩,轻声反问:“入局?本都是这局中人,谁能真正置身事外呢。”
虞易安却不想再与之纠缠,深吸一口气:“朝中之事我一介女流什么都不懂,公子若是非要求个答案,那便改日与家父商议。”
短短三句话,她却仿佛用了半身力气,偷偷喘了口气才接着说:“今日我只当听了个有趣的故事,还望这不请自来之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说完,便作出一副送客的姿态,动作不失礼数,却没再故意藏起眉眼中的不耐。
被这般不客气地对待,萧承琢也丝毫不恼,也无一点尴尬之态,甚至眸间笑意都更深了几分。
片刻沉寂后,他道:
“虞二姑娘当真不知今日我直接来找你的目的何在么?”
“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左右您身份高贵,一纸诏书就是让臣女去死臣女也只能照做不是么?”虞易安神情淡漠,阴阳怪气。
虞易安生来貌美,是那种张扬明艳、有攻击性的美。此刻美人微怒,柳眉倒蹙,话里带刺,竟比先前波澜不惊的样子更显鲜活灵动,美得惊艳绝伦。
萧承琢终是收起了他的漫不经心,认真道:“二姑娘言重了。我之所求不过是让二姑娘陪我演一出戏,待事情终结,就会放姑娘自由。姑娘也不必有后顾之忧,我自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见他认真起来,虞易安的恼怒消了一分,语气却仍生硬道:“我若不愿呢?”
“姑娘不必视我如洪水猛兽,”萧承琢微微一笑,执起茶杯又饮了一口,“若姑娘实在不愿,我不会强求。”
自他出现那一刻起便表现得十分强势,这会儿他突然让步,反倒让虞易安愣了愣。
不等她有所反应,他就接着说:“今日冒犯之举,还请姑娘见谅。那么,告辞。”
说罢,便起了身,单手掸了掸衣袍,毫无留恋之色就要离开。
心中虽然已经有了些异样,但虞易安依然选择不接话,只别过脸去,也不欲起身相送。
萧承琢见状无奈一笑,缓步行至门边,才像是又想起什么,回头道:“茶泡得太久,已经发了苦。虞二姑娘若要饮,还是另起一壶较为妥当。”
这回说完就没再停留,推了门就跨过门槛离开。
雨势未见小,他就那样随意地踏入雨中,才两三步的功夫,衣袍发丝就通通湿了个透。
虞易安透过未关的门隙瞥了一眼那孤寂远去的身影,咬了咬唇,犹豫片刻,终是认命般叹了口气,拿起备在门边的纸伞追了出去。
萧承琢自幼习武耳力极佳,自是听到了踏水而来的动静,他眼波流转,嘴角轻扬,回身正对小跑而来的她。
雨帘之中,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相对而立,目光相接之时,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油然而生。
虞易安将纸伞递给萧承琢,沉默片刻,才轻声道:“公子所托之事,我会仔细考虑的。”
说完,也不管他听清与否,就径自以手遮着头顶,转身跑回了厢房。
直至回到房内关上房门,她才似卸了力般靠着门蹲下抱膝,沉寂半晌,伸手按压住跳动不停的心口。
恍惚间,她想到了无尘那句“机缘将至”,自嘲般苦笑了一声。
这所谓机缘竟然来得这样快。
年幼时的场景骤然在她眼前浮现,爹爹去给当时的太子授完课回来,在家人面前毫不掩饰对太子的欣赏之情,宽慰直言说太子将来定能有所成就。
场景一转,她又想起上回爹爹凯旋归来时,她偷听到爹爹与娘亲关起门来怒骂云连狡诈阴险,克扣粮饷险些害了将士百姓。
她当真还需要考虑么?
不需要了。
她的答案早在她选择追出去那一刹那就清晰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