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距离雪月和尚出海已有十多年了,尘一法师也早已圆寂,但提起无妄寺,依旧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闻玉几个月前来到无妄寺,但除了第一回到寺里时是从山门进来的,之后为了避嫌,就很少在前寺走动,这次跟着卫嘉玉才发现这无妄寺实在比自己想象中要大得多。
卫嘉玉实则也是第一次来,二人走在松间小路上,遇见些石碑石刻他总要停下来看上一时片刻,再接着往前走。那石刻上的字体与书上的不太一样,闻玉跟着看了两眼便失了兴趣,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耐着性子等他。
“那上头写着什么?”不知第几次在一块石碑前停住脚步,闻玉终于不耐烦地问道。
“尘一法师圆寂处。”说这话时,二人正站在寺中后山的一处小山包上,山包光秃秃的,顶上只有一棵歪脖子树。不过此处视野很好,从这儿放眼望去能将整个无妄寺尽收眼底。
卫嘉玉看着石头上的碑文缓缓道:“尘一法师年轻时曾四处游历,最后于云破崖悟道,自创排云掌法。此后他回到江南,出任无妄寺住持,不少僧人来到寺中想要与他辩经,但听过尘一法师讲经之后无不拜服。传闻曾有江湖恶徒听说排云掌的威名,千里迢迢来到无妄寺的山脚下冲着山门叫嚣三日,要尘一法师与他一战。山门三日未开,但到了第四日,法师还是答应了他的邀战。”
“结果如何?”提到比武,身旁的人果然有了反应。
“法师赢了。”
“哦——”这结果倒是不算意外。
“不过那恶徒并不服气,提出一年后再比一次。尘一法师答应了他。一年后,那人如约而至,再比,再败。那人犹不服,又提出第三回比试,还是定在一年后,法师依然答应了他。这样比了六回,一共六年时间,那人每过一年都要上山一次,却始终不敌。”
“他倒是执着。”闻玉评价道,“你既然说比了六回,第七回可是赢了?”
“还是输。”
“那他是放弃了?”
卫嘉玉摇摇头,转身朝着山下走去。闻玉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听他说:“到第六次,他已认清了自己武学有限,或许终其一生不是尘一法师的对手。但是大师听他说完这话之后,反过来安慰他,劝他不要放弃习武,只要他愿意,一年后自己仍会同他切磋武艺。那人听后十分感动,于是便在寺中住了下来,潜心修行。天长日久,渐有所悟。到第七次比武之日,他放下随身的刀剑,遁入佛门,拜尘一法师为师。”
二人并肩往山上走,闻玉轻嗤一声:“你说他先前是个恶徒,之前必然是做过恶事了?他后来出家,先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吗?”
“佛家讲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此人出家之后,洗心革面,又做了许多善事,功过相抵,大约也算是一笔勾销了。”
闻玉对此不以为然,不过也并不与他争辩,只随口问道:“这人还在这寺里?”
“此人你也认得。”
“是谁?”
“正是雪云大师。”
闻玉下山的脚步一顿,卫嘉玉也停了下来,又继续说道:“尘一法师收过许多弟子,其中最出色的是云心月信四位,而这四人中,其中三人你应当都已经见过。”
“四位弟子性情迥异,各有特点。大弟子雪云武艺高超,是排云掌的传人;二弟子雪心精通药理,时常下山医治穷人;三弟子雪月最为聪慧,精通佛法最得法师喜爱;四弟子雪信年纪最小,很早就帮着住持处理寺中杂务,接物待人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尘一法师圆寂之后,他便接过了住持的位置。”
闻玉跟在他身后一路沉默不语,二人经过一段陡坡,视野忽然开阔起来。面对着出现在眼前的朱红小门,她才意识到卫嘉玉不知何时竟一路带她走到了后山的护心堂。
护心堂古朴素雅,院中并排放着十几个木架,上面放着晒箕,里头是雪心大师采来的药材。但那是曾经的护心堂了,半个月前冲破夜空的大火仿佛又重新浮现在了眼前,闻玉站在原地,怔忪着看他上前推开木门,门后不远处的高台上已叫大火烧成一片废墟,断壁残垣显得破败不堪。
高台下青石铺成的地面上还有隐隐的暗红色血迹,隔了这么多天,好似还能闻见那天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那味道勾起了她许多不好的回忆,叫人作呕。
卫嘉玉跨过门槛,直直朝着高台走去。他身穿白衣,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猎猎而动。透过他高瘦的背影,闻玉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另一个穿着僧袍的人影。
夜色中,女子站在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中间,披发拂面拄剑而立。护文塔外的广场上,石板缝里都铺满鲜血,她手中一柄长剑通体乌黑立于尸山血海之间,剑上还有鲜血蜿蜒而下,渗入地底。在一地的血色和漫天火光中,修罗地狱也不过如此。
外院僧众合力撞开寺门,推门而入时最先看见的就是位于一地尸体中间的女子。在身后的熊熊烈火之中,女子抬头露出一双叫血染红的眼睛,脸上还有血痕未干,面对着院门外突然闯入的众人,她脸上神色凶性未退,竟是骇得门外无一人敢上前半步。
众人身后雪信拨开人群,他宽大的长袍一路染上鲜血,终于走到女子身旁的时候,女子像是渐渐恢复了神志,目光逐渐清明。她浑身上下像是叫人抽光了力气,膝盖一软再站不住,终于拄着长剑缓缓半跪在地上。
卫嘉玉站在那天雪信停下来的位置上,半俯下身,伸出手指拂过地面。闻玉看着他的背影,如同看见他穿过那晚的尸山血海,走到她面前,终于赶在她倒下之前伸手接住了她委顿的身形。
刺眼的太阳光下,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