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生气吗?”
“二十年前他就已经做过这件事情了。”卫嘉玉回答道,话语之中听不出喜怒。
两个人静静望着雨幕中的水田,麦苗青青,山间偶尔有白鹭飞过,青山绿水间几点白影,叫人既觉得天地浩大无边,想去看看这青山之外有何颜色,又觉得天地只此方寸间,不过这屋檐下一坐一立两人而已。
也不知这雨下了多久,等雨势渐渐小了下来,卫嘉玉才又问道:“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闻玉尚未回过神,又听他说道:“你若想留在这里,我可以为你安置田产,每年给你寄一笔银子,直到你出嫁为止,往后你有什么难处,也可托人带信给我。你若想离开这里,无论是去姑苏或是别处,我也可以找人想法子照拂,或者……”卫嘉玉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或者你可以来找我。”
他这番话显然是已经在心里想了许久,这会儿一口气说完竟觉得微微松了口气。
闻玉起先没听明白,等后来反应过来,冷笑一声,漠然道:“你真把自己当成我哥哥了?”卫嘉玉一愣,又听她说,“他要是给你留下一只阿猫阿狗的,你是不是也要捡回去养起来?”
外头的雨已快要停了,只剩下一点淅淅沥沥的雨丝。闻玉在台阶上坐得太久,站起来松动了一下身子骨,又继续说:“放心吧,我活了二十年没有过什么哥哥,你想必也不缺我这么个妹妹,这辈子你我或许也就只见这一次,我不会赖上你的。”
卫嘉玉少有这样哑口无言的时候:“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闻玉奇道,“打从杨柳田第一次见面,你对我就有敌意,你敢说不是吗?”
卫嘉玉长到二十七岁,早已知道了该如何掩饰自己的好恶。而他自小所受的大部分教导就是要他学会如何摒弃自己的好恶。他看着跟前目光澄澈的女子,见她如同山间小兽,全然不懂人世间的规则,没人傻到会去挑破那层窗户纸,偏偏就她横冲直撞,傻到直咧咧地说出来,而且她说这话时既无怨怼也并不伤心,仿佛只是将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摊开来说给他看那样。
但就是这样,越发显得他阴暗卑劣,叫人愧怍。
“我确实……不能完全以平常心待你。”卫嘉玉沉默半晌,终于承认道。
他想起收到闻朔来信时的心情,在来的路上他想了许多,刚下山时他想问问对方当年为什么要不辞而别扔下自己;快到沂山,他又想若是没有好的解释那也罢了,只要二人能坐下来喝一盏茶,过往种种他也能不追究;等真到了屋外,推门的那一刻他又想,见一面吧,只见一面就算圆满。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连这样一个圆满他都不肯给他。他一纸书信将他唤到这儿来,为的却是别人,为的是他另一个亲手养大陪伴了二十年的孩子。他怕她年纪尚小无人照看,怕她茫然无措不知要去往何处,所以将他找来,把她托付给自己。
他二十年前没有怨恨过他,二十年后忽然心生恨意,这种怨恨叫他自己都觉得心惊,因此更不愿面对眼前的女子。他无法不迁怒她,尽管他极力告诉自己,她在这件事情当中也算无辜。
一些话一旦开口,之后便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了。
“但你我既为兄妹,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我便理当照顾你,换做别人也是如此。”
闻玉听得出他这番话虽说的毫无起伏,但也字字真心,并非虚情假意。她就算不领情,也无意与他再起什么冲突。于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之后,转开头抿了一下嘴唇:“算了,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他们这一摊烂账,本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得开的心结。
卫嘉玉知道她大约还在介怀山洞那晚的事情,于是也不再多言。他拿起倚在墙边的雨伞,临走前迟疑一番,忽然说道:“你还记得那晚在山里他吹的那支曲子吗?”
闻玉眼仁微微一动,又听他说:“那支曲子名叫《折柳》。那晚他两次吹笛,第一次是为了引雪云大师相见,第二次我想应当是吹给你的。”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一别二十年,起码这回他没有忍心当真不告而别。
卫嘉玉说完这些,撑开手中的纸伞,正要走进雨里,却忽然听屋檐下的女子开口道:“我不通音律,他要真想道别,不会用这种方式。”闻玉言辞冷淡道,“那晚你不是也听见了那首曲子?”
卫嘉玉执着伞转过身来,见房檐下女子倚墙抱臂,垂首看着他。
墙外杨柳随风而起,柔柔拂过伞面。闻玉叹了口气,忽然又笑起来:“不过,你如今告诉了我,这样一来,他和我们就算都已好好道过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