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间自然是听懂了,所以几乎是瞬间心软了。
“修习院先生,或是别的其他人的话,你都不必放在心上,你就当他们说的是狗屁不通的东西。你学不好,说明学院的先生不会教,跟你没什么关系。”
???
这话就有点蛮不讲理了。
卫轻尘就算再不要脸也没办法把他垃圾的修仙水平怪到修习院先生头上。
卫轻尘皱了皱眉,哼了一句:“你这话太……得罪人了吧,合着除了你以外,其他人都是瞎的,你就这么看不上他们?”
洛云间难得神色认真道:“当然不是,只是一个人若是看惯了苍鹰翱天,是很难再低头去看雏鸟学飞的,时间长了,也会忘记当年自己是如何飞起来的。再者,世间每个人修行的命数皆不相同,连天道都难断之事,他人又怎能妄加评判。别人的那些评价其实并不重要,你不必此觉得自己不好……”
他顿了顿,接着道:“更不必因为自己尚在蹒跚学飞,而觉得抱歉。”
洛云间说话轻缓如晚风照面,卫轻尘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一百五十年前就是,现在也是。
只要是顺顺他毛,向他释放善意,他就会像个小幼兽一样,露出软乎乎的肚皮。
卫轻尘沉默了一下,不知道是行船晃悠悠得让人放松心弦,还是江上的黄昏太温柔让人卸下心防。
他闷声道:“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修习院的先生们,还有沧崖的长老、其他宗派的弟子、就连小厨房的旺财都能看出我不是个修行的材料。我不像其他弟子一样,学那些心法口诀念几遍就会用,我连打小抄都背不下来,更别说会领悟会用了。昨天我真的觉得自己很糟糕,我救不了别人,做不了任何事,我……”
“昨晚你说得对,确实很丢人,有时候,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直在问我,为什么可以做你的师弟……”
卫轻尘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你是不是找错人了啊。其实你要换个师弟也可以的,有好多人愿意当你的师弟,他们都比我厉害许多。你的师弟起码得像是林阔和楚侠他们那样吧,我回去继续做小乞丐也挺好的,以后攒钱做点小生意啊,卖卖肉包子……”
晚来江上起风,小船摇摇悠悠地行驶着,船头的灯笼随着风摇晃。船上很安静,只能听见水波声缠绵绕耳,远处岸边林涛声阵阵,偶有几只水鸟嘎——地一声扑腾而过。
“这些话藏在心里多久了?”
卫轻尘抬头,正好撞上了洛云间的双眼,那双眼睛清晰地倒映着他的样子。
天边最后一抹暮色正在西沉,最后一点流霞都落在了面前洛云间的眉眼间,染开一片沉柔之色。
卫轻尘心里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
突然觉得,洛云间这人……其实勉勉强强长得还行。
“呃,没多久,就刚刚吧。”他不知为何,迅速偏开了眼睛,咳了咳道:“我夸张了点,其实也没有什么。”
“做我师弟,你觉得不开心吗?”
卫轻尘犹豫了片刻,道:“也不是。”
这话他没骗人,但他没能说出口的是。我没有觉得不开心,我是怕你不开心。其实我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我本来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小乞丐,像一抔轻尘一样,也没有人会在意。
只是你非要捡起这粒尘土,并认为它是一颗金子,不管你是不是认真的,我都怕你会失望。我没办法变成你期待的样子,我成为不了修为厉害的高手。
所以,我也不敢真的把自己当成你师弟。
沉默良久,洛云间垂下眼,道:“卫轻尘,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是想让我亲自教你,还是夏练结束后,继续在修习院上课。”
卫轻尘听见这话,惊讶地抬头看他。
在沧崖修习院为沧崖外门弟子,其他较小的修仙门派以及一些修仙世家的弟子们修行上课所设的学府。
而沧崖的内门真传弟子主要是跟着自家师门修行,只是过来上些修仙史、灵药灵兽课之类的无关痛痒的通识课。或是师父和师兄们闭关、外出云游暂时把自家小弟子们托管在此上课。
像是洛云间天天呆在沧崖山,却把卫轻尘甩手丢在修习院整日上课的,倒是从未曾见过。
于是所有人都觉得洛云间心底里其实是看不上这个师弟,懒得费心管教,所以才直接把他扔在修习院混日子,就连卫轻尘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都快五年了。
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卫轻尘捏着自己的衣角,没有抬头:“为什么啊?”
“什么?”
“你为什么要教我?”
洛云间觉得有点好笑:“你是我师弟,这需要问为什么吗?”
卫轻尘撇了撇嘴:“你之前也没教过啊。”
洛云间顿了顿,道:“那你当我是闲得无聊吧。”
“哦。”
“卫轻尘,你想清楚再回答我。我跟修习院的先生们不一样,我没那么好糊弄。”
洛云间在这艘破旧的小船上静坐,衣袍在风中摇曳,像是海中月下渺茫的神像,藏在迷蒙雾气中,不可触不可及。
卫轻尘想很久,问出了一句废话:“你来教我,我会变得比现在厉害吗?”
洛云间如实回答:“会。”
“会厉害很多吗?”
“会。”
少年人的眸子亮亮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欣喜:“那我跟你修行。”
洛云间眉头微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人并不是越厉害越好的。
一百多年前的卫轻尘说,我修仙就要做强的修仙者,我修魔也要做最强的修魔者。
他几乎就要做到了,当时的洛云间在他手里都占不到分毫便宜。
可那又如何呢,他甚至都没能活到及冠之年。
所以,再来一次,洛云间自私地希望卫轻尘平凡一些,再平凡一些。不筑基,不化丹
就做个普通人在修习院里消磨时光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他错估了命运的诡谲和强大,天命居然真的会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让同样一个人再次陷入绝境之地。
炉鼎之命再活一次仍旧是炉鼎。
这次卫轻尘处境比上一次更为糟糕。无法自保的炉鼎最好的下场也是禁脔,最差的……洛云间不敢想。
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让卫轻尘拥有保命的能力。
快要没有时间了。
晚上江边起风了,吹得江面水波荡荡。
“我跟你道歉。”
卫轻尘正用手拨着水波玩儿,没反应过来:“啊,什么?”
洛云间笑了笑:“昨夜你叫的救命还是很大声的,不算丢人。”
“……”
卫轻尘心口一堵,这个歉道得,还真是让人半点收获道歉的愉悦都没有……
洛云间依旧在打坐,眼皮也懒得抬:“还有一件事。”
“还有什么?”
“关于你配不配我做师弟、你为什么可以做我师弟、我师弟该是什么样子的诸如此类问题,旁人更没有资格议论半分,而这些问题的答案,五年前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
暮色下的乌篷船穿过一江远山,也穿过少年心事。
卫轻尘始终记得,五年的春天,洛云间带他上沧崖。他说,你吃了那只烧鹅,便是我的师弟了,以后反悔也不作数的。
也是在那个春天,流浪长大的他,第一次在世间有了吃饭不会被抢,睡觉不会被赶的地方。
再长大一些,他才意识到,原来这样的地方就是那些话本故事里常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