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间的传音也同步而至,只有利落的两个字:“码头。”
裴云雀听到这话,立刻指挥弟子们扶起昏迷的姑娘们,他看了一眼熔浆喷涌的情况,焦急道:“我们得用最快的速度御剑下山,镇里的百姓需要疏散到码头,快来不及了。”
“是。”
大量的岩浆还在汹涌喷出,灼红夜色,滚山吞木,飞速朝着四处流散。
郁修隐在山火中,笑嘻嘻道:“青杳道长,好久不见。听闻你新收的师弟又是炉鼎,我特意赶来恭贺。”
洛云间目光平静无波:“以郁少宗主的命为贺礼,才不枉这里迢迢走一趟。”
话音未落,洛云间抬腕起剑便是凛然杀招。
郁修的修为比洛云间弱一阶,他撑起元神屏障才堪堪躲过,灵力激荡相戈,只觉得灵台一阵撕裂的锐痛。银色和紫色的灵光在烈焰火海之中隐现着,引得四野震颤,山石土木纷纷爆开。
山顶旁,林阔、楚侠几个人已经准备御剑起飞了。他们正在到底是名门世家,修为上乘的弟子,面临如此危险的境地也没太多惊慌,他们镇静地捏诀起剑,卫轻尘帮忙将昏迷的姑娘们扶上他们剑身。
空气如同被煮沸了一般,灰烬和白烟混作一处,滚烫得令人窒息,赤金色的熔浆转眼间已经逼至他们眼前了。
“快走!”
裴云雀一声令下,几声“咻咻”轻声响起,五个人倏地御剑而起,拔地数丈高,接连消失在了热浪尘雾中。
“哎……”
卫轻尘看着他们迅速御剑离开消失的身影,垂下眼,手指捏着衣袖。
他不会御剑,他甚至连佩剑都没有。
方才情况紧急,他帮忙扶人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此事,他以为他们肯定会带着他一起走的。
但裴云雀和林阔他们御剑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人多看卫轻尘一眼。
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他并不会御剑。
树木融化灼烧得呲呲呲声响起,熔浆距离卫轻尘不过只有几尺远了,不停有火星溅到他身上,在衣袍上灼出小洞,皮肤上烫出伤痕。
他抬头看了看山顶处,熔浆仍旧在不断喷出,烟雾浓重,完全看不见洛云间的影子。
卫轻尘揉了揉眼睛,他提起气,看着天空,确认了一下方位,开始朝着渡口处狂奔而去。
滚烫的山风呼呼在耳边吹,岩浆喷薄而出的闷声不时在身后响起,熔浆在三尺之外的地方紧跟着,似乎随时要吞没他。
卫轻尘穿梭在山林间逃命,突然那股酸涩又泛了上来。因为没有别人在,他没有忍,眼泪大大方方地冒了出来。
他们肯定也不是故意的。
御剑对裴云雀、林阔那些修者来说,是同吃饭睡觉说话一样平常的事情。他们想不到,这样习如平常的事情,居然也会有人做不到。
你这个样子,洛云间为何会收你为师弟?
大家嫌弃他,费解这件事情,也是很正常的吧。
因为洛云间好像真的很厉害。
历史书上写,当时“无妄之战”中鬼尸失控暴动,殃及众多无辜百姓,青杳道人以一人之力平息了鬼尸之祸。“无妄之战”中修界黄金一代十死七八,他是唯一毫发无损活下来的人。
后来好一些弟子跟他套近乎打听洛云间,他才知道史书上写的青杳君,就是他那个不怎么做人的师兄。
他那时还不怎么信,拿这事儿去问洛云间。
洛云间当时打着坐,眼皮都没抬,道:“所以好好待在这里别想着跑了,这世上没几个人能从我手里跑掉。”
除了洛云间以外,洛云间曾经的师弟沉轻也很厉害。
天下人人都知道,沧崖沉月湖曾经出了个叛离正道,把修界的天都捅破了的鬼司命沉轻。
卫轻尘曾无意间听到修习院长老们闲聊,说起洛云间的这个师弟,天赋绝顶,说他如果心思用在正路上,潜心修行,恐会是这一千年来最有可能飞升真神的修者。
这话,卫轻尘也拿去问过洛云间。
他从没见过洛云间出现那种柔软的神情,他点头说,是。
在沧崖这个万年修仙名门中,沉月湖是最神秘的,弟子人数最少,修为最高的一脉。
无数修仙弟子想拜入沉月湖都找不到门在哪里。
修界的人对沧崖沉月湖一直都带着十层厚的滤镜。
直到卫轻尘出现,以修习院连续五年倒数第一成绩,亲手把他们的滤镜砸个稀碎。
大家纷纷开始揣测是不是卫轻尘家世显赫,是个王公贵族,用钱砸开了沉月湖的大门。
这事儿,卫轻尘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那一年春天多雨,洪水过后,饿殍遍地。
卫轻尘遇见洛云间那天,他正蹲在街边饿得头晕眼花。
那天天气很好,他看见远处一个穿白袍的人手里拎着一大包烧鹅,就忍不住多盯了几眼。
没成想,盯着盯着,那包烧鹅竟然自己走到他面前了。
他吞着口水,很想伸手去摸摸的时候,烧鹅又飞开了。
只听见脑袋顶上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你若愿意叫我师兄,这个就给你吃。”
说到底,只能怪烧鹅太香了。
让他的嘴比脑子快,下一秒那句“师兄”就叫出来了。
也因为那只烧鹅,他多了个打也打不赢,跑也跑不过,逃也逃不掉的师兄。
他不得不背着那些他字都认不全的心经口诀和典籍史书,练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气什么灵。
偏偏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他天大的福气。
那天,他蹲在街边吃完了那只烧鹅,这是他有记忆以来吃得最饱的一顿饭,面前这个穿白衣的人正带着笑看着他。
所以有一句话他就没好意思说,其实我只想吃烧鹅,不想跟你去修行。
这么些年,他有句话一直很想跟洛云间说。
如果你嫌弃我的话,我可以不做你的师弟啊。
我是不像你原来的师弟那么有天赋,可是我本来就只想做一个快乐的小乞丐啊。
是你给我吃烧鹅,让我叫你师兄的,我没有非要赖着你,非要待在沧崖。
此时夜空赤红,山林漆黑,熔浆如同巨兽一般吞噬一切,与卫轻尘不过一尺之遥。
生死一线之中,少年人在林间飞奔着,像是一只生自黑暗的孤独幼兽。
一如卫轻尘上一辈子,在无数生死绝境中来了又去,轻得像一阵风,穿过人间,轰轰烈烈,最终隐匿无声。
洛云间始终捏着隐身诀,御着剑,跟在卫轻尘几丈远的地方,悄悄替他隔绝着流火与熔浆。
他看见了他委屈的神情,也看见了他擦泪的样子。
洛云间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心软。
他只需要带他修行,让他拥有自保能力就可以了。
至于别的情分,最好不要有。
这是要命的东西。
如果他们没有情分,如果卫轻尘反感他的话,那么日后分别,就不会有痛苦。若有一日,他们生死相见,那么卫轻尘拿剑刺向他的时候,就不会有迟疑。
会更有机会活下来。
不会再像一百五十年前的卫轻尘那样,会因为看见他的那一刻,有一瞬间的恍神,被身后之人刹那间将中脉砍断,陷入了必死之境。
那一幕,他不想再见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