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流逝,九曜七劫阵也因没有力量支撑而式微。山涧的风穿过生门,刮起了脚下的尘土。这一阵风迷了我眼,粗噶的颗粒磨着眼皮,想流泪,却很干涩。我扶着膝盖坐了下去,不光眼睛很痛,喉咙更是干渴。消耗过剧引来识海干涸的感觉和法术考试上打完夏紫灵的感觉很像,只是这次时间拖的更长,精神上的波动更大些。 “梨花,梨花,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有人在我耳边轻声呼唤着。 ——是谁?不管来人是谁,我都得抓住他,让他想办法救我。 混乱中,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脖子上,那是一根鲜活的,跳动的,大血管…… 仿佛看到了生命在流淌,我两眼放光,嘴角洋溢着幸福的笑。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似乎在为别的事情而感到懊恼。“对不起,我来晚了,我该早点赶来的,我不知道是你,我若知道你有危险……我……” 这声音虽然轻柔得很好听,但和那细白的皮肤里包覆着人血诱惑相比,稍显聒噪了。 为了让他闭嘴,我一口咬在了他颈侧的大动脉上,引来一阵申吟。 “梨花!别乱来,这里……不可以!”他僵硬地按住我的头,一边推诿一边低声叫道,“你疯了吗?快放开我!掌门师兄正朝这边过来,他要是见到你这个样子……” “那就在他来之前把你吃掉!” 我过于兴奋,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斜坡,竟然拉着他往下滚。眼看脑袋就要撞上坚硬的冻石,他一掌把那些石头击碎,强劲的推力带着我们又下坠了一段路,我似乎不怎么痛,反而有点高兴地想,这样就没人能打扰到我们了。 潮湿阴冷的涧底,万籁俱寂。 我不知节制的吮吸声显得格外清晰,这样甜美的血液似曾相识,一旦尝到了就无法停止。“呃……”我打了个饱嗝,满嘴都是浓重的血气,好香啊,我一直觉得食物对我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犯规的美味?我再度舔了舔嘴唇,身下那张苍白的脸终于有了表情。“我说你,不会真的想把我吃掉,杀人灭口吧?” “……” 他这么一提醒,幸福感顿时降低了好多。 如果是别人,我说不定就杀人灭口顺便栽赃给女帝了。可这张即使失去血色也赏心悦目的脸,不是曲寄微又是谁?就算可以,我难道下得去手?我看着他漆黑浓丽的眼睛,毫无底气地央求道:“别说出去。”然后,不等他回答,俯身咬了下去。 他浑身一震,说不出话。 因为这一口,我咬的是他的嘴巴。 忘不掉掌门意味深长的眼光,忘不掉黑暗中滋生的风言风语。我本来很抗拒这样的事,更不想成为曲寄微的污点,可现在我想不到别的办法能让他无话可说,我能付出的代价只有这么多。希望他不要觉得我恶心。身为妖怪的我,就是这么卑劣。 余光扫到他因为吃惊而呆滞的神情,我心头闪过一丝愧疚。很快,我就闭上了眼睛,像吸食血液一样,慢慢地啃着他的嘴唇。 舌尖轻轻掠过,碰到了柔软的唇瓣,是一种温暖而真实的感觉。 就像冬至的阳光,慵懒缓适,循序渐进,不知不觉就被包容其中。我居然不讨厌和他亲吻的感觉。唯一在意的,是不远处凌乱的脚步声,可能是有人寻过来了。我紧张地抓紧了曲寄微的衣领,生怕他忽然起身把我给卖了。 “别说出去。你想怎样都可以。”我枕在他身上低语。 他很听话地控制着呼吸,而后手臂一用力,换了个姿势侧身抱住我,细细地吻着我的脸,少顷,我们又口唇相碰,深深地吻在了一起。我想到了络络丢在床底下的传奇话本,里面有一则狐妖化作人形勾引书生的故事,月黑风高,一见倾心,书生为美色所惑,让狐妖掏干了身子,曝尸荒野。那本书把妖精们写得很坏,蛇蝎心肠没有一点情义,看了令人生气。可是这会儿我却想笑。 故事里的书生对送上门的女妖一点抵抗力都没,据说这是男人的天性。 小师叔不是圣人,他果然吃这套。 只是,这个吻太缠绵,也太温柔了。我有些晕乎乎的,像喝醉了酒。 直到。 脚步声徘徊在斜坡的上方,灯影晃动,人声嘈杂。有人大叫,他们发现了女帝的枯骨。玉如意暴躁的吼声几乎穿透整座采石涧:“死几个了?尸体都在哪?还有没有失踪的?唐九容呢,他滚到哪去了?!”头顶的碎石被震下来小几块,砸到了脑袋上。 我解开衣带,拨掉内里的盘扣,把衣服拉下肩头。 虽然早有准备,但衣果露在冷空气中的皮肤立刻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看来狐妖铯诱书生的时候,一定不是冬天,否则冻得嘴唇发紫,鼻头通红,还有什么美感可言。 察觉到我在发抖,曲寄微把我摁在怀里。 他埋在我的耳后吸了一口气,轻声呢喃:“花的味道。” 我以为他伸手是要继续脱我的衣服,他却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拉了上来,像包裹婴儿一样,把我严严实实地裹住。我难堪得只想再狠狠咬他一口,可惜他的动作太温柔了,让我无从发作。 他说:“这里很冷,不是报恩的地方。” 我抿着嘴唇,反驳不了。 玉如意他们正在处理女帝的残骸,迟迟未走,他可能觉得我受到的惊吓还不够,很认真地告诉我:“女帝奉命出来找人,身上带着一幅莲烬亲笔画下的未婚妻画像。” 我断然道:“那和我没有关系。” 女帝已经烧成了灰,画像当然也一起变成了灰。 “不知他用了什么材料,画像完好无损。”曲寄微抽出一卷小巧的卷轴,递到我手里,“这是没有办法毁掉的证据,你要把它收好。” 我握紧卷轴,不敢打开来看。 身上已经不太冷了,脊背却有丝丝凉气。 “梨花。”他叫我,语气中竟有委屈和不甘,“我只在意一件事,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搜山的人举着灯往我们的方向走来,光线照在石头上有些刺眼。我盯着那逐渐靠近的光,不带感情地回答他:“仇人,落到他手里还不如死了。” 我和曲寄微一同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玉如意见到我,当即露出“你没有遇难真是遗憾”的神色,尤其是当他得知我和女帝撞了个正着,却还能完整地站在他面前,脸色更是严峻得不行。 “把她丢到无垢水里泡两天,谁知道是不是被妖魔附了身!” 无垢水取自昆仑山瑶池,也称验妖水,人碰到了没事,若是妖魔之身,泼到一点就会灼烧至冒烟。我是受不起这种罪的,但又不能表现得害怕。幸而掌门只把这个建议当作玩笑,任他发泄不满。他只执着于一件事,“究竟是哪路神仙路过,给了那女魔头一个痛快?” 说罢,他刻意看了一眼曲寄微道:“总不至于是你,一点美感都没有。” 女帝死成那个样子,小师叔说是他杀的反而可疑,没必要让他背这个锅。我当着大家的面,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认了下来,没有神仙,是我自己救的自己。在场的每一个人脸色都格外精彩,因为这是比小师叔一把火灭了女帝更不可思议的事,就连玉如意都不知道该不该讥笑我了。“我们看得很清楚,女帝不是失足摔死的,也不是被你那简陋的阵法困死的。她死于一种毁灭性的力量,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你还是老实点好。” 我正欲争辩,春杏堂的老神医就带着两个药童来了,“孩子们身上带着伤,你们就不能挑个正经的时候问话?”老医生脾气古怪,玉如意不好和他抬杠,只得嫌恶地挥手放我和他走。 冬夜过去,四面环绕着温暖的空气。 医馆里有许多气运屋,处于群山落势,地底下却和青要山的水灵脉相通,是风水上佳的疗养之地。我占了一间药香扑鼻的气运屋,在重火炭的烘烤下,身体恢复得很快。淤堵的经络打开了一条小道,事先吃下的须弥子沿着小道贯通身体,有些微的刺痒感。照掌门的说法,那是须弥子在治理内伤。 其间有小药童进来替我把脉,我谢绝了她的好意,问起了其他人的情况。 她顿时就红了眼睛。 遭到女帝袭击的小老虎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两名弟子不治而亡,四位道行被夺,沦为废人,还有六位受了轻伤,正在隔壁救治。这在天机崖上算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严重事故,掌门已经写信给术士会的各位执事,认下了疏于防范之罪,就是不知道女帝的死能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 “络络怎么样了?” 比起其他杂事,我更关心这个。 小姑娘眉头舒展开来,“九容师兄巡山的时候及时赶到,把络络救了回去。魔女对她施了傀儡术,她现在精神很差,不过不会有大问题。你是不是得罪她了?她头脑不清楚的时候把师兄当成了你,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巴掌。” “是我不好,我之前骂了她。” “络络的脾气谁不知道,你放心吧,有九容师兄看着她,用不了多久怒火就会转移到他身上的。” “怎么会,毕竟是三师兄救了她啊。” 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女帝没有抽干她的道行,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把这个功劳让给唐九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好的一个除夕,以这样的方式收场,我没有感到轻松,只觉得这些祸端都是因我而起,杀死女帝也于事无补。曲寄微在掌门面前对我的身份只字不提,无异于包庇了罪魁祸首。他心里一定十分难过。他最后那么问我,我最后那么回答,我和他都明白,除非莲烬大发慈悲放过我,否则,梦魇才刚刚开始。 所以说,小师叔,你准备一直保护我吗? 你这么对我,是不是因为我有这样一张脸?和纪梨一样的讨人喜欢的脸? 药童离开之后,我把门反锁,确定窗户全部关闭,才脱掉衣服走进热水里。 重火炭催生的粘腻感,只有反复地揉搓皮肤才能消除。我浸泡在水里,越是嫌弃自己脏,就越是不想出来。手搭在心口,拂过凹凸不平的疤痕,指甲磕到了画骨玉上,我一把握住它,有些愤怒地用力。玉石却用它不温不火的触感笑我,梨花姬,你确定离开了我,还能体面地活着吗? 于是我吹了吹浮在澡盆里的一层白雾,对着水面的倒影,茫然地睁大眼。 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观察这张脸了,噩梦一样的脸,哭和笑仿佛都不是我的。唯一的好处,它确实美得灵动别致,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心。 发如黑缎,肤如白玉,五官没有格外惊艳的地方,却也没有一丝瑕疵,这在女妖中也算的上是好看的,并且没有俗气。狐女以美艳闻名于世,但美得很俗,经不起细看。 “纪梨,你长得太聪明了。” 我咧嘴对自己笑了一下,特别假。 可热水红润了脸颊,假也假得活色生香。 我在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风情万种,而是嫉妒和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