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临渊是第三天才醒来的。
元浅月坐在床榻边,玉临渊伤口致命,伤到了脏器,差一点无力回天。这三天里元浅月几乎是寸步不离,其他几个尊者也跟看热闹似的,趁她还昏迷时来过。
一个声色冰凉的矜傲女声在厉声质问:“她动手伤了我座下弟子我还没找她问罪呢,就算我门下弟子上门挑衅不对,这一码归一码扯平了便是,凭什么还要我门下弟子去山门罚跪?你这是杀鸡儆猴给谁看呢?元浅月,你是不是只继承到了朝元遥那点烂好心?她是什么人你心里不清楚么?你还要袒护她?”
尊严庄重的温润男声打断她道:“行了,此事我自有定夺。”
昏昏沉沉里,她甚至听到了青长时在旁边点评似的发言:“等她醒了再说吧。诶,伤这么重,不会是真的要翘辫子了吧——下一个……可不好找。”
察觉她的手指轻微动作,元浅月立刻睁开了眼睛。
在她伤情稍好了一些后,舒宁影把她移动到了后院单独的房间。这房间里装饰素雅,木色茶几上放置着几个草编的蛐蛐。
玉临渊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在神识渐渐清明后,她下意识地控制手指颤动,便听到元浅月历来带了一点点喑哑的轻柔嗓音:“临渊?”
听到这一声轻唤,玉临渊就知道,她赌赢了。
伤口带来的剧痛好似在五脏六腑扎根,连呼吸都作痛,连思维都在剧痛中涣散,要拼尽全力去压下痛楚,才能勉强思考。
玉临渊慢慢地睁开眼,茫然的神色恰到好处,左右打量,目光在旁边元浅月的脸上汇聚。
元浅月脸上的关切和痛心真真切切,这几日的日夜照看,她的眼圈下有淡淡的青色眼圈,却丝毫不影响她一身从容宁静,不染尘世烟火气的谪仙气质。
玉临渊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她确实笑得很勉强,每一口呼吸都带了烧灼一般的剧痛,但她依然露出一个虚弱懂事的笑,雪白着小脸,轻轻唤道:“师傅……”
她似乎想要坐起身,元浅月连忙伸手按住她,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珍宝一般轻柔地制止她的动作,温柔道:“你受了重伤——别动,好好躺下。”
元浅月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她看着玉临渊虚弱苍白的脸,神色柔和,明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是谁伤了你?”
玉临渊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朝她垂落的手寻去,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哀婉为难的神色,元浅月立刻善解人意地握住了她的手,低声说道:“你告诉我,师傅会替你主持公道。”
她紧紧地握着玉临渊的手,纤细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练过剑的薄茧显得格外真实,手心柔软细腻,温热的体温透过相贴的肌肤传到玉临渊几乎冰凉的手里。
这是元浅月第一次与她有肌肤接触。
她太贪恋这点孤注一掷换来的温暖了,就如同她多次以命相赌所抬眼看见的太阳,即便是会被阳光所刺伤,也会贪婪地久久凝视这刺目的光芒。
玉临渊虚弱地望着她,眼角微微泛红,咬住略带淡红湿亮的下唇,看上去可怜又无害:“师傅,弟子也有错,江承恩他们找上门,弟子先反抗了,他们才会对我动手——”
快要忍不住即将上弯的嘴角。
即便是在这样死去活来的剧痛中,她也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眼里将要浮现的贪婪和快意,从手上传来的温热比太阳更温暖,让她在快感中战栗,几乎要竭尽全力去压制愉悦与痛感一起如浪潮席卷而来的满足。
她生来一无所有,卑贱如尘,用无数次棋行险招,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孤注一掷的赌徒以性命做赌,成功的赌来了这一点温暖。
元浅月仁慈悲悯,却又不失正直,一定会因为她对江承恩下手而对她失望。只要她对自己也下了狠手,才能将这件事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将自己置于弱者的一端,保持着元浅月心中的模样。
元浅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玉临渊,她听到这话后,反复拉扯着的心心悠悠顺着胸膛好似沉入了万丈深渊。
江承恩和乔凌箫都是清水音座下的弟子,在清水音大发雷霆亲自审问后,两人早就诚惶诚恐地把昔日的恩怨,包括这次的上门寻仇的事情给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现在还在掌刑司等候发落。加上舒宁影精通医术,仔细看了伤口后,还是发觉出来了一点怪异之感。
舒宁影私底下告诉了她根据伤口所判断的刀势走向,再结合江承恩他们的口供,元浅月已经猜的七七八八了。
她一直知道玉临渊下手狠毒,但从不知道她会把自己的性命都当做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筹码。
她看着玉临渊好像是一枚暴风雪被摧残的春头绿芽,这张苍白几乎没有一点生机的小脸,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未尝过春风的滋味,舒展过柔嫩的腰肢,便要夭折在其中。
那切入胸膛的刀刃再稍微重一分,她就会悄无声息地在雨夜中孤零零死去。
为什么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舍弃?
玉临渊从没相信过任何人,更不会相信她这个师傅。在遭到别人找上门的挑衅,她反击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找她这个师傅做主,而是棋行险招,伤害别人的同时对自己也毫不留情,栽赃给江承恩他们,来博得不被九岭惩罚,或是驱逐出山门的平衡。
要受过多少伤害,才会这样谨慎,甚至不肯依赖信任任何人?
是她失职了,让玉临渊才会这样剑走偏锋,元浅月的心隐隐抽痛。
明知她是如此病态,贪婪,扭曲,但她现在是自己的徒弟,在玉临渊还未成为魔神之前,她会好好当一个师傅。
半响,元浅月才垂下眼眸,俯身凑近玉临渊的脸,随着她的靠近,一股令人如沐春风的青竹淡香轻轻萦绕。
只有离得近了,才能察觉这股青竹淡香里混杂着一点雪松的味道,又凉又透。
元浅月杏眼里浮现一丝怜爱,靠近玉临渊的耳边,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用近乎怜悯而饱含自责的语气叹息道:“下次不要再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了。”
玉临渊心头一震,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她错愕地看向元浅月,生平第一次无法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在这张完美无瑕的脸庞上露出一点破碎的神情。
后者已经直起身,神色间带了一丝疲倦。
元浅月握住她的手,无论何时,玉临渊的手总是带着一分凉意,比别人的体温都要低一些。玉临渊历来自控力极强,破碎的表情很快就恢复如初,像是转瞬就接受了自己计划败露的事实,她虚弱而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自嘲般的笑意:“师傅不怪我吗?”
元浅月叹了一声,喑哑的嗓音,无奈的笑了笑,低声说道:“他们上山找你寻仇,你为什么不避开?”
玉临渊像是卸了力量,她懒散地躺在床上,任由痛楚将她淹没,声色里带着因为忍受疼痛带来的沙哑。她勉力笑了笑,懒得再装无辜,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气息虚弱,却并不以为然,好似这样的痛苦不过是习以为常,说道:“师傅,你高高在上,与我这种人有云泥之别,你心里是天道,是苍生,我却连自由的活着都要竭尽全力,殚精竭虑。找我麻烦的人太多了,避开一次,还会有下一次。示弱只会让别人变本加厉,只有让他彻底明白招惹我的下场,才能以绝后患。”
元浅月看着她,又问道:“可你伤了他,到头来又要对自己下这样狠的手,值得吗?”
玉临渊扯了扯嘴角,苍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个自嘲的笑容,心平气和地说道:“师傅,你知道我的,我不是什么好人,别人伤害了我,我一定会变本加厉地还回去。”
“但我知道,九岭是自诩人间正道的宗门,容不下我这样睚眦必报,伤害同门的弟子。所以我只能对自己下手,与江承恩两败俱伤,才能让自己继续留在九岭,留在师傅身边。”
兴许是累了,兴许是重伤虚弱,好像一切都释然,玉临渊勾了勾嘴角,看着元浅月握着她的手,仿佛自暴自弃一般,第一次卸下一切,没有任何目的,浮现一个极浅的笑容,喃喃自语道:“师傅,我从生下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善意。而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从降生那一刻后,世界戕害她,折磨她,煎熬她,没有寄予过她半分善意。
她舍不得将这份好拱手相让。
尽管她已经知道,原来这份好是骗她的。
元浅月悠悠地叹了口气,玉临渊的手慢慢地被她体温所染,有了些暖意。